晚饭时候，所有人都回来了。姜宁搬了八仙桌出来，凑在院中就着满目天星用饭。几个人兴致很高，围着谢无尘问来问去，笑作一团。

白知秋性子淡，爱安静，却不在意他们闹。

大概是日子过得太久，又无甚波澜，碧云天上很久没有这么闹过了。久违的烟火气熏得白知秋都有一瞬间的恍神，等思绪转回来，看见秦问声一边凑热闹，一边将一道素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白知秋慢悠悠推了回去，专心致志给面前的白灼鱼剔刺，一个人吃了小半条。

明日是八月初一，秋校开课。不过山上诸人无事，姜宁搬出来自酿的果酒时明信便没拦。这么笑闹着一直到了将近亥时，众人皆有了醉意。

里面状态最好的是白知秋，他只浅抿了一杯。谢无尘没怎么喝过酒，饮的也少，但明显地有了醉态。

“小师兄先回去吧，我来收拾。”姜宁酒量向来好，是席间唯二清醒的。

白知秋没多说，领了谢无尘往回走，道：“姜师兄的酒后劲来得大……你也太不耐了些。”

话是在抱怨，但他心情似乎不错。山中夜寒，凉风透过竹林，送来远处若即若离的花香。谢无尘咕哝了句什么，白知秋没听清：“嗯？”

谢无尘没答，或者是声音太小，被风吹走了。他好像是穿的薄了，觉得冷，往白知秋身后避了避。

白知秋好笑。

他一只手垂在身侧，白衣轻拂。谢无尘可以平视着他的背影，可鬼使神差地，在白知秋不经意的时候，牵住了他一片袖角。

被扯住袖角时，白知秋收了下，没收动，便由他去了。

跨过院门时，谢无尘站住了。

“发什么愣呢。”白知秋发觉他停下，转过身，睨着眼看他片刻，轻声道，“走了。”

院子里点了灯，斜斜画出花影。池中游鱼受了大半天的热，这会游得正开心。谢无尘眼中映着被游鱼激荡起的粼粼波光，安静地看着白知秋，好像在确认什么。过了许久，他缓声道：“白师兄。”

“嗯。”白知秋扭头去看小池，再转回来。谢无尘也不看池塘了，他松开白知秋那片袖角：“仙人都是你们这样么？”

白知秋顿了一刹，笑了声：“这点酒都能醉。”

谢无尘摇了下头：“我没醉。”

“那是我醉了？”白知秋不耐和醉鬼说话，但谢无尘脑子还算清醒，他便淡声回了一句。

“没有……”

碧云天上比山下要冷，这会知了已经没了。院中拉长了声音的虫鸣不知出自何处，闹响了晚夜。白知秋见他蜷起手指，像是想握住什么。

池塘里映照出两人的身影，拉近，又分开。

***

谢无尘习惯了早起，起身时院中一片寂静。

姜宁的果酒后劲确实大，冲得谢无尘头脑昏沉。他在院中转了两圈，从后门转出去了。

夕误的院子同白知秋挨着，走之前谢无尘扫了一眼。白知秋院门未关，按照他的习惯，十有八九还在睡。

他们住处靠里，离后门近，一出门便能入山。沿着林间小路走半刻钟，便能瞧见一座临溪小亭，亭间一座小石桌。

那亭小，溪也又窄又浅，水质清澈，走近还能瞧见石头缝里躲的小虾。

石桌内部是中空的，可以藏东西，大多时候放的是纸笔，给人休憩时消磨时间用。

谢无尘在石桌上见着一只纸折青蛙，他看了片刻，还没伸手，青蛙却乍然“呱”一声，蹬腿起跃。得亏谢无尘反应快，才没让它一下扑脸上。

一扑不就，青蛙扭身，再度袭来。谢无尘躲了几次，退到溪边，在青蛙下一次跃来时猛然掬起一捧水泼去。

青蛙被当头一击，乱了方向，扑腾几下，一头栽进小溪。

纸折青蛙在水中泡散，一点墨色晕开。符纸顺水而下，而后被一只手捞起。

那只手拎着符纸，抖了抖水。秦问声望向无故遭了无妄之灾的谢无尘，看热闹似的笑道：“师姐教你，你去找姜师弟告状。然后讨要个阵盘来，放在周师弟门口。等明天，他们自己就能打得鸡飞狗跳。”

她边说边轻飘飘松开了符纸，甩净手上水珠，缓步走过来：“起这么早？”

“嗯。”谢无尘应了声。

“提防些，他们整人的东西多着呢，你猜最开始这么闹的人是谁？”

除了余寅，谢无尘想不出还有谁能处处搞事，直接一口黑锅扣过去：“余师兄？”

“太栽赃他了，再猜。”

“嗯？”谢无尘思忖着，“先生吗？”

“也不对，”秦问声笑道，打开小桌，摸出来一只小鸟，一朵花。小鸟一见光便要伸喙啄人，被秦问声眼疾手快捏住翅膀。花正常许多，不过片刻间，兀自开放，兀自落尽。

“秦师姐自己？”

“我哪会这般欺人？”秦问声反问，在鸟身上一捏一撮，冲他招手：“好了，来。”

谢无尘在桌边坐下，拆开纸折小鸟：“这道符箓，是引灵符吗？”

秦问声还没回答，他又否认了：“白师兄教给我的，与这道符差距极大。”

“符箓最早生于巫觋，引灵符是最基础的一种控物法子。至于这个，”秦问声点点桌上的鸟，“你有一句说对了，这些招数，都是师承小师兄。”

谢无尘依照折痕折了回去，但出自他手的符纸小鸟却半死不活地摊在一边。秦问声收入手中，吹了口气，小鸟便展翅飞上亭角，啾鸣不停。

“引灵符以符师本人灵力做引控物，而这个在引灵符基础上做了修改，引的是活人生气，所成鸟兽机灵得很。真教它啄到，伤是伤不了，总要疼上一时半刻。”

秦问声说着说着就笑：“我早些打不过周师弟的时候，教他整了好多次。”

谢无尘被秦问声的语气逗到了，不自觉弯了弯眼：“师姐不还回去？”

“当然要还啊，”秦问声跟着起哄，她偏着头笑：“世间万物皆有凭借，若是遇见什么，便静下心去思考。周师弟擅符，姜师弟擅阵，陆师弟擅咒，余师弟擅卜。四人之中，最小的虽然是余师弟，但最难对付的也是他。”

谢无尘见白知秋用过卜卦中的“镜花水月”，不解：“卜卦之术为虚相，为何会最难对付？”

“符，阵，咒，总有规律可寻。而卜术所占出的卦象千变万化，哪怕是极细微的一点区别，所导致的结果也可能天差地别。真正修行卜术至深的人，不再依赖于算出的卦象，而是凭借卜卦之术改变山川地理。”秦问声道，说起来倒是平静，“说更过分一些，这是逆天而为的本事。现世没有那般强的人了，我所见过最强的，也不过是小师兄移动了一下蓍草的位置，将余师弟一个普通的前路不通，变成了锁阴困煞的凶卦。”

“可……”谢无尘犹豫，斟酌着语气，道，“我曾听闻，白师兄不能运灵……”

秦问声回答起这个问题没什么避讳，大大方方告诉谢无尘了：“是，不过全然依靠灵力的只有咒术。小师兄懂得多，总能找到能用的法子。”

秦问声说完了，挥去亭角纸鸟，笑着瞧谢无尘：“你若是哪日被困住，急着出来，找小师兄最省事。我们几个主修仙术，真打起来不一定谁比谁更厉害——小师兄有给你灵印么？”

“白师兄在我搬去他那儿时，便留了。”

“他做事向来没疏漏，”秦问声道，目光落在清澈的河溪中，沉默片刻，回过神，聊笑般道，“别看小师兄是个冷情人，心思来的比谁都简单通透，有什么难的，直接找他就是。”

谢无尘望着秦问声，晨风柔柔地拂过水面。他被清晨的微光照得眯了眼，没来头道：“白师兄，不算冷情。”

秦问声一愣，转瞬，又笑：“小师兄待人随和，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修养，师父惯他惯得紧，偶尔闹点脾气，不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