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小憩不过片刻,便又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他们对文马邦的赛马一无所知,便打算去探听探听情况。
“文马邦”果真名副其实,一路走来,沿街便有专门的洗马铺,而珠光淋漓的马风铃、马宝石,则挂的比比皆是,往里头走,更有一个大大的马市,马鞍和马具在这里都卖的极好,一旁的长廊里还摆着些良莠不齐的骏马图,看上去实在是琳琅满目。
路边则有不少人策马而行,一人从温律身旁疾驰而过,只留下了一阵风,温律看着那远去的身影,皱了皱眉。
再往前走些,竟是歪打正着,温律和安裳鲤远远便瞧见了一座做工精巧的建筑,风格和粗犷的文马邦大不相同,亭台楼阁,小巧雅致,檐下四角各坠了古朴的风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大门上缀一牌匾,三个大字苍劲有力。
春华楼。
温律神色一动,有些好奇。
“要不进去看看?”
安裳鲤自然注意到了温律的视线,便也开口,边说边几步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到底是美名远扬的春华楼,里面的装饰也无一不精巧,桌椅皆是用上等楠木做成,桌上还置有些精巧木器,看起来着实漂亮。
可不曾想,还没走上几步,便瞧见了白日里离家出走的那孩子,他的对面站了个高大些的影子,一身嫩黄色的长袍,瞧着也是个好生惯养的富家公子,手里还捏了个未成型的木风车,光瞧背影都能看出些趾高气昂来。
“做的什么丑东西,连本公子一半都比不上,还好意思来这儿自取其辱。”他说着就把木风车狠狠扔在了地上,一脚踩上去。
“你!”
烨掠溯到底还是年轻,经不住激,脸一阵红一阵白,就要上前理论,又被那人狠狠一推,险些摔在地上,温律来不及多想,便连忙上前横在二人中间,看着那公子,冷淡的开了口:
“春华楼的弟子们,原来就是这个模样。”
“你是谁?”
那人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来,眸中带了点惊疑不定的神色。
“你不用管我是谁,只需掂量掂量自己这般作为会不会落入楼主耳中便可。”
一路经历了这么多,温律早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能练得炉火纯青,那小公子憋红了脸,只以为是前来采买的贵人,也不多言,只狠狠跺了下脚,落下几句狠话,几步便跑走了。
温律见人走远才道:“没事吧?”
“没事。”烨掠溯脸一红,低咳一声,还是小声解释起来,“他叫郝申京,也算出生于雕刻世家,多少有些看不上我们这些新弟子。”
说罢,又低下头来,想道声谢,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张不开嘴了。
他咬唇思考了片刻,之后又有些别扭的张了张嘴:“那个…我想送二位些木雕,可以吗?”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有些不好意思。
温律和安裳鲤笑了笑,也就应允了,不过材料还在南边的楠木林里,左右也闲来无事,二人也架不住这孩子乞求的目光,便跟了上去。
谁料想,刚到地方,另一个和他眉眼有七八分像的孩子便跳了出来,活跃地不成样子。
“哥!材料和工具我都准备好了,放心,没让爹发现。”
烨律溯有些惊讶的看着他,随后面上又有些兄长般的严肃:“我不是叫你送来后就去读书吗?”
“我想看看哥顺不顺利。”
烨律悌关上那破房子的门,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他,满脸求夸的模样,末了,还又加了句撒娇似的“兄长”。
“好了好了。”烨掠溯终于松了口,轻轻拍了下自家弟弟的肩,红着脸小声夸了句,“做得好。”
“好耶!”
烨律悌还小,当即便蹦蹦跳跳起来,一副讨巧的可爱模样。
和陈古楠似的,那年生辰,他便也是这副模样,一双眸子水汪汪的,一口飘香的竹饭,让他至今难忘。
可是好不容易再见,他怎么会跑呢。
兴许是那日终于见了朝思暮想的人,温律一颗心忽得酸涩起来,那头,烨掠溯已经雕了起来,他的弟弟也顾不上说话,只围在哥哥身边聚精会神地看着,时不时还打个哈欠,或是给哥哥递下工具,眼见还要约莫一个时辰,温律他们也不再多言,只径直向林中走去,随意转了转。
可百米过后,眼前却出现棵参天的古木来,此时早生了嫩芽,风一吹,枝叶便随风摇曳,哗哗作响,日头照不进来,在人身上,留下些斑驳的绿影。
“我想他了。”
温律突然开口,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裳鲤转头看向他,显然没想到他说话会这么直白。
温律察觉到了他投来的视线,不在意的继续说道:“凌云寺外也有这样一颗树,当年陈家遭难,他就是被人放在古楠树下,才得了这个名字。”
他的声音头回这样缥缈,安裳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自认自己算是个好师兄,可陈家遭难,温家是罪魁祸首,他杀小师妹之前种种,是我温律不曾在意,如今他造此劫难,也是我温律从头至尾没为他求过一次情,他不愿见我,是我活该。”
“温兄,世事就是难料,有时候,事态不是我们能知晓的,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安裳鲤轻轻开口,还是挨着温律的身边坐了下来,向来只为天行观传递消息的云纹纸被他从腰间拿出,对着那颗古树细细描摹。
“这林子里,我也不知从哪找只毛笔,只能用根木炭笔了,温兄可莫要嫌弃。”
安裳鲤开口安慰了他几句,他画的认真,春风不止,树影岑岑,没过多久,那张画便被递了过来。
温律竟平白在画里瞧出三个人来。
他的眼眶有些发酸,他欠陈古楠太多太多。
没有看见陈古楠日渐不受控的痛苦。
没发现刚长成的少年越来越沉重的目光。
他总觉得没什么,可如玉般的少年在后来的日日夜夜里看着他的眼神分明带着泪。
是那夜太黑了吗,温律只觉得是自己一叶障目。
这时,烨掠悌却嘻嘻哈哈地跑来,喊他们去拿木雕。
温律回神抹了把泪,之后便勉强笑了笑,跟着对方走了。
那少年雕的一个是他,一个是安裳鲤,小小一个拿在手中,虽不能将二人情状刻画的栩栩如生,却也憨态可掬,实在漂亮。
“你能再帮我刻个小人吗?”
温律忽得想起什么似的,又忍不住抬头看着这孩子得意的模样。
“当然可以!”
“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长得很俊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配着长长的睫毛,十分漂亮……他的发带长长,很清瘦,笑起来也很好看。”
温律说着,一时之间都没发现自己的嘴角扬了起来,他将放在自己胸口的小像递了过去,连呼吸都轻了,生怕打扰到他。烨掠溯显然听出了温律口中的珍视,刻的也很用心,手艺也好,半个多时辰后,精致的楠木小人便到了温律手里。
那分明是块木头,温律却像是怕它痛似的,摸得小心翼翼,无比珍重。
“谢谢。”
恰此时,风声更大了些,天色渐晚,温律和安裳鲤也不便逗留,刚要向二人道别,烨掠溯便先一步开了口。
“今夜,我想多陪陪弟弟,便和他在这里打个地铺。”
温律瞧了那破房子一眼,欲言又止一番,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和安裳鲤回了旅店。
左右也是文马邦数一数二的旅店,外面看着不显,内里却大有乾坤,酒楼茶馆,温泉食宿样样俱全,二人虽是一路颠簸,可一个是温家公子,一个是天行观观主养大的孩子,有享受的,自然也不会拒绝。
温泉水暖,人将将进去,一身的疲劳便消失不见,虽在异域,可感觉却和当年在凌云寺那次无甚不同。
那时,他还在,陈古楠还在。
昭凌云也还在。
温律沉默着,起身回了屋。
天行观、雾谜坊、大力宗、轻云阁、药王谷…他们走了多久,前路又还有多长?
陈古楠,你会不会怪我,怪我这样蠢笨,这样没本事?一路辗转,总找不到你,总救不了你。
温律眼眶一热,可泪却怎么都流不出来,只余下一阵难言的酸痛,和难言的心跳声。
罢了,睡吧。
兴许明日,他就在梨花糖的摊子前,顺着朝阳笑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