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律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碗里的酒便也洒出了一些,他只觉得心底忽得一痛,却又说不清原因。只是酒也没心情喝了,他放下酒碗,见周围几人也都酒足饭饱,正神态餍足地靠坐在软垫上。眼看时机成熟,便也斟酌着开了口。
“敢问二位将军,可知噬颅草这味药材?”
任将军放下酒碗,闻言也拧眉道:“这是什么药材?好邪乎的名字。”
随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温律的心也七上八下,可始终没人开口说认识,他的心渐渐也沉了。
忽的,任毅两位将军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安抚道:
“小公子,我们都是一群粗人,大字不认得几个,唯有一身武艺,这些年虽然走南闯北,但这些东西实在是没有接触过。不过你要是需要,明天倒可以去鬼市瞧瞧,那地方日日都卖些貂骨或是虎皮,兴许就有呢。”
猛豹郭的城楼,白日里是正常集市,普通小贩都卖力吆喝着,换些钱财。可子时一过,便成了买卖杂物的鬼市,子时开市,丑时收摊,绝不多待一刻。
“多谢将军。”
温律眼前一亮,忙站起身来,作了个揖。
安裳鲤本来支着下巴喝酒,见状也站了起来,他的腰间不知何时挂了个陌生的锦带,花纹有些熟悉,想来是前段时间同他接头的情报官给的。
安裳鲤笑笑,将天行观的牌子递过去,道:“之后二位若有何难处,尽管把这个递到天行观中任何一人手中,提我的名讳。”
江湖和朝堂名义上相互割裂,互不打扰,可实际上,二者之间的联系可是千丝万缕,朝堂上也有许多江湖势力,而天行观却比他们更加大胆,连皇家密辛都敢当生意来做,天行观的恩情,几乎算是半块免死金牌了。
二人皆是神色一变,对视一眼,也不扭捏,面色凛然地收下,末了,还又嘱咐一句:
“猛豹郭这地方鱼龙混杂,乱的很,你们若有需要,尽管找我出面。”
安裳鲤和温律两人都感激着点头应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刻竟来的那样快。
域外,黄沙漫天,几人缠斗在一起,温律和安裳鲤手中各持了一把剑,与对面数十人相持不下。
刀光剑影中,一把重刀刺进了对面土匪的心窝。温律回眸,一张年轻的脸蓦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此人土黄色的皮肤,嘴唇龟裂着,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闪着少年的纯真,又有此地纯朴的野性,分明还是个孩子,可下手的动作却又快又稳,可见是见惯了这种场面。
那孩子说话自带一股英气,听的人不由得安稳下来:“将军不放心你们,特意派我们来跟一段,没成想,真遇上打家劫舍的了。”
那孩子出刀的间隙还扭头对着他们一笑,手起刀落,一道殷红的血液喷溅到他有些黝黑的脸上,滴落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旁边,看的温律无端心惊。
正怔愣着,下一瞬,天边便炸起了绚烂的烟火,在巨大的烈日下并不显眼,可不出片刻,将军那铁塔似的身形还是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张黑如锅底的脸硬是笑出了如沐春风的模样。
“我这些兵,都不错吧。”听着他的自夸,二人都点了点头。
当然不错,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也不知家中还有没有多少亲戚,有没有兄弟姐妹,是不是娶妻生子,站在这里杀人如砍瓜切菜时,看起来明明还是个孩子。
到底是军营里磨练出来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硬气。
温律忽得捏紧了拳头,望向那双黑曜石似的,透亮的眼,脑海中思绪万千。
眸子的主人许是感应到他的视线,抱臂立在那时突然也望过去,对上温律的视线露出个笑来。
活傀儡,难民营。
这一路走来,人间疾苦瞧了个遍,自身也经历了不少,温律才渐渐知晓,这世道和书里写的是不一样的。
凌云寺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话,可青史留名的总共也就那几位,书里轻飘飘的一句话,也不是他想,他愿就能做的。
温律惆怅起来,看着来往的难民,缓缓说道:“原先我只以为,好好读书,参加了科举,管他大官小官,总做上一个,便算是光耀门楣了。”他忽的开口,声音很轻,“我四岁开蒙,苦读不辍,后来被父母送到山上,日夜苦练,却也未曾放弃学业。夜深人静时,除却佛经,圣人经典也从未放下,可如今我才发觉,我真正想的,并非是做个挂在门上任亲友艳羡的无用之官。”他愿尽自己的努力为生民谋命。
这般说着倒是有些释然: “将军,若我们事成,我愿来您手下做名小吏,真正瞧瞧百姓疾苦,磨炼武艺,将来才好真正为国效力。”
“好!好!好!”
铁塔似的将军立在原地,连连点头,三个“好”字惊雷似的,自他口中说出。又把刚才那笑着说话的小将叫到跟前,轻轻拍拍他肩还把他转了个身。
“你跟着点他们,给他们带带路,瞧见你这身盔甲,那些个流氓土匪也不大敢轻举妄动。”
“是!”
那人站如钟,脸色坚毅大声应和了句,转过头时,又恢复了那副孩子气的模样。
几人一路走过,不知是不是他那盔甲真起了震慑的效果,一路竟真无人阻拦。他们也慢慢闲聊起来。
“你如今多大了?”
“我么?”那小将指向自己,黑黄的脸上隐约透出点羞涩来,“等再过一个月,就二十了。”
温律点点头,又问道:“家中可还好?娶妻了吗?”
说到这,小将扬唇笑了起来:“还好,将军私下里都会偷偷塞给我们军费,一年多给五两银子呢!我说将军人真好,就是缩在这太可惜了。我家中有个弟弟,后年就要考试了,若是考中了,那便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俺家还没出过读书人呢。”他说着,无意中吐露乡音,更羞涩了几分。“至于娶妻,还得等二丫同意呢……”他说着说着,声音也小了起来,眼中却充满了幸福感。
温律觉得自己此刻活像是问东问西的村口婶子,但瞧他这副样子,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忽得,那人停下脚步,望了望已经黑了几分的天空,沉着脸后退几步。
“集市到了,二位,我先回去了。”
可此处分明只是一片沙海,连个招牌都没有,只余附近有几只骆驼,哪里有做买卖的样子?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来回查探。
忽得,安裳鲤短促地惊呼一声,下一秒整个人便消失不见,只留风在原地吹动着沙子。
只是温律走得远了,正在四处张望着,没听见安裳鲤的呼声,也没瞧见这一幕。
“今日开市这么早啊。”
“就是就是,这不坏规矩吗?”
“别嚷嚷了,看看有什么东西吧。”
细软的沙子猝不及防塞了安裳鲤满嘴,他呸呸吐着,身子似乎也陷进流沙。再抬头时,哪里还有什么荒沙,周遭人山人海,脚下竟是一处坚实的地面。
面前大红色的丝绸隔绝了众人视线,安裳鲤面前一块极方正的檀木桌上摆了个银制的托盘,里面一块坚硬的焦黑色硬块静静地躺在那里,似有黑气浮现,发出点令人不适的气息。
他像是有些摔傻了,一时竟没有走开,呆呆地看着那黑色物块。正此时,红布后竟传来一个男人高亢的声音。
“想必各位应当都瞧见了书信,或是得了消息,知道我们得了一件奇物一一噬颅草。”
话刚将说完,台下便闹成一团,纷纷让他赶紧把货拿出来,那人倒很享受这样的骚乱,略微停顿了片刻,手中重物拍桌,让在场的人安静才又说了下去。
“这东西可活死人,肉白骨,哪怕你早死无全尸,只要头还在,只要再拼个身子,也能复活。”
此话一出,台下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人生在世,生离死别,父母、兄弟、妻儿,谁能摸着良心,大喊一句自己没有遗憾。他们既已来了,便自然得知此物的稀罕,各个都伸长了脖子,闹着推搡起来,眼底一点幽暗的光,活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
那人自然懂他们的意图,嘴角噙着笑,斜看众人的吵闹。然后在众人都未曾料到之际,猛地掀开帘子。
骤然见了天光,安裳鲤也愣了一瞬。台下足有近百人,吵闹的人都噤了声,拉拽也都停了下来,直勾勾看着他。安裳鲤心里忽得一阵恶寒,他本就被那东西吸引,又听得那男人的介绍正要凑近一探究竟,没想红布竟被直接扯开。此时他手比脑快,连草药的样子都还没完全显露出来,药材便被他取走了,之后他便一阵轻功飞上了屋檐。
在场的群众都没有声音了,就连揭开红布的男人都愣在了原地,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噬颅草在他手中”。霎时,像是水滴溅进油锅,人群骤然炸开,安裳鲤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连忙躲闪,只是逃的艰难,几步越过面前三人,又一脚踹向刚刚那人的面门,勉强辟出条小路。正惊慌逃命之际,忽得后颈一痛,随即失了意识。
外面的温律也终于在此时发觉几丝不同寻常,亦不敢鲁莽,只小心地四处张望,搜寻安裳鲤的身影。
忽地,眼前闪过一双细长的眼,温律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开口,却又眼尖瞧见身后的影子,忙转身大喊。
“你是!”
后颈一痛,他转身望去,瞳孔紧缩。依旧是那双细长的眼,于是乎,伴着痛意和眩晕,最后一个字被虚虚咽进肚里。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