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踩在被烘烤过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粉碎声。
这声音越来越近，来到他背后。
他咬咬嘴唇，正要开口。
“师……”
“过来。”
声音自背后传来。
花逢卿没有动。
“回头，卿卿。”
命令重新发出。
微风吹动身侧枝叶，花逢卿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一道白色的身影占尽月光，欺遍霜雪，站在此刻幽暗焦黑的树林，俨然一束微弱的光。
可是——
从前漂亮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圈白绫。
花逢卿一愣：“师尊你……”
“卿卿最乖了。”师尊明明目盲，却似乎看见了他的动作，露出个微笑，一步步向他走来。
花逢卿浑身僵硬，越来越恐惧，在师尊走近自己，伸出手时，下意识想要往后躲去。
但那手只是抓住了他的手。
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紧紧握着，婆娑着。
花逢卿感觉自己大概疯了，做梦都做这么离奇的。
师尊紧紧牵住了他的手，冲他柔声道：“这里好丑，我们去别的地方。”
花逢卿懵懵懂懂被他牵走，犹如走在云端。
他一路牵着花逢卿来到山崖边坐下，下方河水拍打石崖，声音清越，师尊依旧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怀里。
“这里是不是看得见星星。”
“是。”花逢卿看看天幕，回答道，师尊微微一笑，“那很好。”
他说罢，伸出手，揽住花逢卿肩膀。
“总觉得，我似乎很久很久，没见到过卿卿。”
花逢卿默然，不知道应当说什么，难道和行刑之前的断头饭一样，他马上要死了，所以师尊也会对他好些。
亦或天空上有什么玄机？
他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看出，终于放弃，重新去看灵湘君，试探道。
“师尊，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灵湘君摸了摸白绫：“忘了。”
“忘了？”
“我在练功，醒来后，就这样了。”
花逢卿努力消化这句话：“不是，你，我，这，怎么会醒来就忘了？你在练功，是不是练功时出了岔子？？”
“或许。”
花逢卿想从他的神色里看出开玩笑的意思，但显然失败了。
“那从前的事，你全都不记得了么？你还记得些什么？”
“不记得。”回答干脆利落。
“一件事都不记得了？”
“不。”这次他倒是摇头了，然后“看”着花逢卿。
“我记得你。”
花逢卿：“……”
“我只记得你，所以，我就来找你。我到这里后，等了许久，你果然来了。”
这真比见鬼都稀奇几分，花逢卿再没有看星星的心情，从地上站了起来。
师尊不仅失忆，而且出现在这里，对别人来说就是失踪。留芳宗一定会尽力压下此事，避免引起恐慌。
可纸终归包不住火，况且以他现在的状态，就算没有失踪，想必也什么都做不了。
那找到失踪的破空令和斩龙剑这件事，自然更加迫在眉睫。
——结界摇摇欲坠，宗政将军英雄迟暮，不一定还能坚持多久。从前全靠师尊逐修补结界，勉强维持太平，可现在师尊变成这样，以后也不能再依赖他的功法。
剩下唯一的办法，只有如大家所说，找到三枚破空令和斩龙剑，取来龙息壤，彻底补好结界，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三年前，他送自己寻到的那枚破空令进京献给父皇，可惜破空令丢失，同一时间，斩龙剑被盗，他被指监守自盗，成为第一嫌疑人。
正因为这两样东西干系如此重大，关乎整个天下安危，所以他的罪行才会引起公愤。
他的皇叔清河王因为为他说话，被打为同党，于当年秋后问斩。一双子女贬为庶人，流放曲侑。
三年间，所有人都在逼他交出东西，可他也当真不知道东西在哪。与其一遍遍回答不知道，不如亲自去将东西找出来。
这就是他越狱的原因。
前三个月里，他犹如丧家之犬，整日东躲西藏，如今机缘巧合，有了这个身份借用，只要解决掉苏极苍的问题，接下来自然可以恢复自由身，早日去找到东西。
事已至此，在别的事上再做纠缠已经于事无补，虽然师尊记不清以前的事，但是发生在妖风谷的事情，他大约还能记得。
“师尊，我现在有事要你帮忙，你肯帮么？”
“你说。”
花逢卿：“三个月前，有个年轻人路过此处，被人捉去杀了，开膛剖腹。你知道是谁做的，他的尸体在哪么。”
灵湘君想了想：“我知道尸体在哪。”
花逢卿：“那你带我去。”
师尊不说话了。
花逢卿：“？”
“埋尸地很脏。”
花逢卿这时才注意到，他脸上雪白，纤尘不染，无论蒙眼白绫，还是一身白衣，流浪这么久，虽然什么都看不见，竟还保持着干净整洁，实在难能不易。
他只能哄道：“这个人对我很重要……师尊带我去，好不好？”
“……”
月光下，这人表情抗拒，甚至有些孩子气。
花逢卿只能试着哄他：“师尊要是带我去，我就答应师尊一件事……”
“好。”
回答斩钉截铁。
花逢卿没来得及问他想做什么，就迫不及待被人拉起来。
“我带你过去。”
一边找路，一边交谈，花逢卿了解到，这地方以前都是那只鬼车占领的，他时不时会叫手下冤魂去路边引诱行人，摄其魂魄，次数倒不算多，所以并未引起太大恐慌。
直到前段时间，师尊来了妖风谷，那时他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收服了谷中大大小小各路精怪，鬼车大发雷霆，找他决斗，最终败下阵来，但不肯认输，嘴硬说以后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师尊自然不会与他争这等大小，他根本没理会鬼车说了些什么。
但他自从来了妖风谷，四周精怪愈来愈多，鬼车愤怒之余，杀人手法愈发残暴。
那个年轻人，大概也是那个时候被杀的，
埋尸很快地到了，倒离岸边不远，坑里摆的几具尸骨面貌惨不忍睹，大多都露出了白骨，还好衣物还残存。
他撇开师尊的手，不顾对方阻拦，上前扒拉一番，捡了其中一片衣角收起来。
衣角带回去给苏极苍认人，如果没找错，到时候再带他过来收尸好了。
但是前因后果，他依旧不知。
他因为捡了死人衣物，见师尊站得远远的，猜想他想必不肯再挨着自己，便隔着几步距离道：“我要先回去了。”
“好。”
然后很自然地上前，再次紧紧牵住了他的手，似乎担心他会突然不见。
花逢卿思索，若这样把他带回去，简直是个活靶子。况且这人不出现还好，一旦被人知道变成了这样，还不得天下大乱。
要依他的想法，反正师尊身上修为大部分还在，不会受人欺负，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他找到了尸体，现在撇开人溜之大吉，才是最简单的。
但是，要哄他留下，就必定要骗他。花逢卿不想骗人。
“师尊……”
花逢卿想了半晌，试探道，“您老人家想回留芳宗么？我找人送您回去？”
“不回。”对方回答得干脆。
“那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妖风谷环境不好，您在这待着……嗯，大家都不放心。”
“没有。”
花逢卿埋着头，还在思索到底要怎么处理师尊，便听他道。
“我只想跟着你，我哪里也不去。”
有了。
花逢卿忽然想到，三哥快要来曲侑，到时候将将师尊暗地里交给三哥，他一定知晓厉害，会将人妥善处置好。
“卿卿。”
师尊忽然开口，顺带捏了捏他的手，似在等他回答。
“我们现在去哪？”
“我不是卿卿……”这件事至关紧要，要带他回去，需得先和他说清，“你若要跟着我，只有这一个条件必须答应，不许叫我卿卿，也不许说你见过我。”
“好，听卿卿的。”师尊温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