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尉小年比谁都清楚,大道派的日常巡逻有多可怕。
这时候接近子时,正好是几队弟子巡山换班的时间。如果被来人发现叫破,他们可能会立刻面临几十甚至上百名弟子的围攻。
无异于自投死路。
尉小年隐约觉得,会被人察觉,可能跟自己刚才踏断的那根树枝有关。
他向谢轻雪和沈攀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走。
一会儿大不了,自己大大咧咧地从廊下现身,就说是私自在炼丹房旁边练会儿功,拿到姚掌门那里,顶多被罚一顿,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姚掌门对他的炼丹事业可是很期待的。
但谢轻雪和沈攀星已经一人一边架住了他,三人一起闪身翻过栏杆,蹲在了走廊边的石栏下。
谢轻雪和沈攀星上来之前,应该也看过这里的守卫情况。炼丹房四面,只有朝着山崖的这一面不会被高处站岗的弟子看到。
来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他们面前的石栏是用上好的汉白玉整块雕成,据说只有皇宫才有如此成色。最中间的一块栏面上雕的是仙人登极乐,伴着周围繁花似锦、鸟兽同贺、天地接引、坐化飞升。石刻的雕工精细,连鸟翅上的羽毛都根根分明。两边的面板上则雕刻着满满的花鸟鱼兽,具体图式尉小年认不太清楚。
就说这个姚掌门想当皇帝嘛,尉小年想着,就差把那龙凤也雕上去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又在一些关键的时刻走神时,那人的脚步已经到了走廊的尽头,逼近他们藏身的栏杆。
从那个位置,只消再往前走一步,一低头就能看到他们三人蹲在这里的糗样。
沈攀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这会儿脸色难看得紧。
但那人却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在原地停留了几秒,又转身走了回去。
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沈攀星已经忍无可忍,拽起尉小年就要纵跃而下,离开这个地方。
谢轻雪一句“慢着”传来时,他们已经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就像踩在弹簧上一样,立刻被弹了回去,周身骤然竖起一道光柱。
那是尉小年曾读到过的法术,囚笼术。
一旦囚笼封印完成,被关在其中的人用灵力攻击笼身时,力量会被严丝合缝地反弹回去,无法从内部解开,只能等施术者解开法咒。
一定是刚才那人已经察觉到他们三人的行踪,不动声色地施下了法术。
现在那人的身影已经去而复返,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仿佛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不管他是谁,尉小年都一瞬间汗毛倒竖。
然而,就在这囚笼即将合拢的时候,沈攀星抬手一挥,一个小匕首样的东西从他的袖中脱出,疾速地朝着眼前那个人影飞去。
这匕首的速度快到只剩残影,似乎比一意孤行还要快,完全在人的反应能力之外。
当然是一击即中。
随着那人中刀倒下,这即将困住他们的囚笼便立刻散了。
原来高手过招,胜负就在起手的一瞬间。
尉小年想起自己平时读到的故事,那些来来回回几十招的精彩对决果然都不太现实。
“快走。”沈攀星说。
“小星,”谢轻雪却定睛望着那位已经倒下的人,“那是……是位夫人。”
那人离他们尚有一定距离,此刻尉小年仔细去看,才看到她头顶有发髻,身上穿着暗色的裙子,是个女人无疑。
……是大道派的女修?
“先走吧!”沈攀星拎着尉小年,率先向山下飞去。
谢轻雪也飞身跟在了后面,还在继续跟沈攀星说话:“说好了不杀人的,现在这样,事情怕是不能善了。”
“师兄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我们?”沈攀星不以为意。
“哦对了,”他好像才发现尉小年一般,补充道,“你也不许说。”
尉小年答不上话。他被拽住了后脖颈的衣服,勒住了脖子,现在呼吸都有点困难。
“怎么不知道,你的匕首还在现场……”谢轻雪还是忧心忡忡。
“我没用匕首,”沈攀星说,“我用的那是个机关,袖中发射器,那个是一次性的,追查不到的。”
谢轻雪摇头指出:“就算是没有证据,现在人死了,小年又突然不见了,大道派很难有别的怀疑对象。”
“怀疑又能怎样?我们派都没了……”
“我说……”尉小年艰难插入对话,“是不是……稍微放松一点……”
沈攀星这才发现他被勒得脸都涨红了,赶快松了手。他正准备换个地方抓,谢轻雪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尉小年的腰带:“小年学过轻功了,只需跟上我们的节奏即可。”
他们俩好像已经对这片地形非常熟悉,在轻功微末时,总能找到一些枝条和突出的山石间落脚,再重新向另一个方向飞去。
在这样的飞转之中,尉小年不免觉得有点晕。
“我说你行不行啊?”沈攀星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吐得七荤八素的尉小年。
尉小年又说不出话了,他扶着树干直犯恶心。
谢轻雪很好心地在旁边帮他拍背:“是我们考虑欠妥,忘记你没有这样行过路了。”
“你们……一路都是这样来的吗?”尉小年喘着气问。
“那肯定不是了,师兄哪有那么多灵力。”沈攀星说完就挨了谢轻雪一肘子。
“我还没有说你,”谢轻雪发难道,“刚才你那个机关,是不是用了火药?”
“只有一点点!”沈攀星强调,“只用来当动力,不就没有上次师兄你说的那种危险了吗?”
谢轻雪摇头白眼他:“冥顽不灵。”
“说不过我就骂我,”沈攀星对他挤鬼脸,“那师兄你说说这次又有什么风险?”
谢轻雪想了想:“风险就是……假如机关卡住,炸药贴身爆炸,自己会不会受伤?”
“哇,师兄你可真是风险专家,这样也能找出来毛病?”沈攀星夸张地奉承道。
眼看他俩又要打起来,尉小年赶紧强打起精神开始劝架:“我说师叔们,要不咱还是先确定一下,怎么回逐云派?”
他们刚过了大道派后面的山涧,来到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山路上。此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车。
“那个简单。”沈攀星拍了拍谢轻雪的肩。
谢轻雪合目掐诀,默念了个什么。不过片刻,就听到有马嘶鸣的声音。
尉小年往声音的来处看,只见两匹快马从道路两旁的灌木丛中跑出来,乖觉地停在他们面前。
骑马赶路难免疲惫颠簸,尉小有些年担心地看了谢轻雪一眼。
“啊,我们只有两匹马,尉小年你会骑马吗?”沈攀星问。
“我会啊,我和师叔一起吧。”尉小年说着要扶谢轻雪上马。
谢轻雪没有扶他的手,摆摆手自己利索地翻身上了马。
于是尉小年也上马坐在他身后,又环过他的身体去拿缰绳。
谢轻雪轻咳了一声。
“师叔怎么样,身体没事吧?”尉小年立刻问。
谢轻雪摇摇头,两腿一夹马腹,两人便一同在星空下迎着晚风策马前去。
尉小年感觉心里又被填满了久违的开心。
回到逐云派尉小年才知道,原来救他时谢轻雪的状态这么好,完全是用药撑出来的。
进山时尉小年就看出谢轻雪脸色不太好,他自己还说没事。
结果进了寄霜居的卧房,还没走到床边就踉跄着栽倒在地。
尉小年忙把他抱上床,只见谢轻雪已经痛得面无血色,鲜血从嘴角一股一股地淌出来。
情急之下,尉小年赶快去找他的药盒,却发现里面几乎都空了。止痛的药更是一颗也没了。
“师叔你……”他想骂上两句,发现人已经疼得昏厥过去,连呼吸都难以察觉。
尉小年跳起来去药柜里找参片,又拿了寻常用的药丸研成粉兑上水给他灌了下去,好歹留住了这一口气。
太气人了,尉小年简直七窍生烟。
这次谢轻雪恢复意识时稍微有点失忆。
他们去救尉小年的事他还记得挺清楚,但救完以后上了马没多久,他的老毛病就来了,心口撕扯般地痛,眼前阵阵昏黑。
等到逐云山的山脚下时,他已经几乎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尉小年问他什么,他都一概摇摇头。
再后面的事就全然没有记忆。
只知道这次真的很痛,是那种从身体的七经八络抽动着蔓延开来的剧痛,心脏仿佛被扭曲在一个拳头里,令他喘不过气来。
最近止痛药的药效确实在下降,但没有止痛药是真的会要命啊。谢轻雪后知后觉地想。
也不知道这口气最后是怎么吊住的。
大概又是人参,他感觉嘴里有股参片的酸苦味儿。
之前林掌门重金找来的七叶山参,如今也所剩无几了。
虽然一直觉得大限将至,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实在让他难以放心。
也不太甘心。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好像都在纷纷各凭所能一展鸿才,即便是笨鸟,也能飞出自己的天地。
只有他的双足陷在泥泞里。
小时候,发病时很痛苦的一些深夜,林掌门曾经问他:可有怨吗?
怨什么?
怨我救你。
怎么还有人怨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林掌门长长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未必都是欢愉。倘若痛苦和烦恼更多,是否值得来这一遭呢?”
这个问题对当时的他来说,委实有些难解。
但今时今日,这个问题就像沉重的枷锁一般,套在他的脖子上。
对了,谢轻雪恍惚想起,在大道派的后山跃下山谷的时候,好像看到小年的脖子上有被枷锁磨破的痕迹。
哎,这些不该是由他来承受的。
谢轻雪睁开眼,拍了拍尉小年的手背。
“委屈你了。”他说。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沈攀星在大道派杀的那位女修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