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光里,杀伐声犹在耳边,但又仿佛突然变得很渺远。
隔着湖面,华九思掷出一把刀,刀似流星,黑衣人瞬间头身分了家,死的不能再死。
血,又是血,还是血!
芙昭已经不知道自己身上沾了多少个人的血,只知道太子的身体好重,好沉,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这个草包太子,居然替她挡了刀。
这个夸夸其谈、外强中干的废物点心,居然为她舍了命。
她远远地望着,华九思率人对敌,扬州府的衙役们一拥而上,黑压压的扬州卫拉满弓,几轮齐射,本就群龙无首的贼人便幸存者寥寥。
得救了。
芙昭看着华九思拼命跑了过来,看着他那张尽管沾满血但依旧俊美无俦的脸越来越近。
她抬起头,张张嘴,声音沙哑:“救他。”
华九思心疼地看着她,轻声道:“好。”
太子受伤,整个扬州府的天都像塌了一半,同行的太医和满城的名医以及数不清的珍贵药材像流水一样被送进了朱宅。
芙昭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外间,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喉头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酸涩无比。
绵风和细雨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长公主在议事厅统筹前朝事、戴府事还有舞弊案,但华九思不见了踪影。
“小姐要不要喝杯参汤?”
芙昭机械地接过小碗,刚想入口,太医从内间走了出来,又跟着诸多名医。
芙昭放下参汤,连忙上前。
廖太医安抚道:“侯爷别急,太子殿下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只要好生将养,定会无碍。”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不然她此生都良心难安。
“我能进去看看殿下吗?”
廖太医点头:“我给殿下用了许多麻沸散止痛,恐怕如今神志不清,侯爷多担待。”
芙昭作揖:“多谢诸位,长公主在议事厅,还请您再多跑一趟。”
太子确实昏迷不醒,但见他呼吸平稳,芙昭总算放下了心。
残夜朦胧,天边,一缕微光悄悄探出头来,渐次晕染开去,仿佛是天际被轻轻撕开了一道口子。
疲惫排山倒海而来。
睡过去前,芙昭反复叮嘱,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一定要及时叫醒她。
绵风和细雨轮流休息,太累了,这一觉睡得也算安稳。
芙昭缓缓醒来,只觉腹中空空,但她还是第一时间进去看了眼太子,见他依旧在沉睡,但脸色明显好了起来,便才去了议事厅。
长公主只是小憩了片刻,如今连案情梳理都已经写好了。
真是不得不佩服这些乱世里熬出来的精神头儿。
她抬眼看了眼芙昭:“我还以为你能再多睡会儿,小厨房里炖着汤。汪嬷嬷,给昭宁候拿一盅过来。”
一碗温热的鸽子汤入腹,四肢百骸瞬间暖了起来。
芙昭笑道:“幸好您赶来及时,鱼补他们都还活着。”
长公主摇了摇头:“若是按着我的意思,恐怕现在就得给你们收尸了。”
她叹了口气:“我让太子带你们去府衙躲避,谁成想他……好在……”
长公主顿了片刻,接着道,“华指挥使看到了信号弹,他坚信你们还在朱宅,这才来得及。”
芙昭一阵无语。
虽然太子救了她一命,但骂一句草包不过分吧?要是早听了长公主的安排,还有这种破事?
缓了好一会儿,芙昭才继续道:“九思说是去了扬州府狱,现在还没回来吗?”
说曹操,曹操就到。
廊下铜铃皱响,华九思一身玄色织金飞鱼服迈步而入,他的第一缕视线落在了芙昭脸上,见她神色不再灰败,笑意这才缓缓爬上眼角眉梢。
他就知道,或许会有一时失意,但他的姑娘一定能很快重整旗鼓,永远生机勃勃。
“蟾宫主人找到了,就是戴围。”
芙昭诧异:“居然是他!”
华九思点头:“此人心狠手辣,审慎缜密,竟然想到了躲进府狱来逃避排查,还叫他险些得逞。”
芙昭想到了一种非常离谱的可能性,豁然起身:“难不成戴耀祖是他故意暴露的?他还亲手揭露了蟾宫?”
“没错。”
长公主皱眉:“他图什么?”
芙昭来回踱步,缓缓开口:“我想,他的目的从来都是保全自己。不然以刀疤脸那疯劲儿,早晚会把他捅出来。”
她口中的刀疤脸,自然就是差点儿砍死她的黑衣人。
一张处心积虑的大网,在元泰帝宣布恩科遴选时便悄然开始编织。刀疤脸要复仇,戴围献计,用舞弊案把大昌皇室引过来,能杀一个是一个。
最初刀疤脸瞄准的是长公主,因为她经常出京当钦差,既是皇室,又是重臣,杀了不亏。
没想到在会同馆外蹲到了太子,还得知昭宁候亲至,刀疤脸只觉得上天都要让他报仇!
刀疤脸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其实他也是棋子。
戴围从来都只是想借钦差之手铲除刀疤脸的势力,最好把蟾宫也清理了,他才好清清爽爽地做个大昌富商。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甚至不惜牺牲一子。
议事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还是华九思先开了口,他讽刺地勾唇一笑:“虎毒尚且不食子。”
突然之间,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长公主脸色煞白,右手紧紧握着茶盅,一根若隐若现的青筋自手背蜿蜒入衣袖。
芙昭看了眼长公主,面露不忍,只得拉住华九思,问道:“此间事了,不仅太子要养伤,扬州遴选也得重开,接下来怎么安排?”
果然一提到正事,长公主脸上的脆弱就一扫而空。
她道:“我仔细想了许久,重新遴选对那些已经考中的学子实在不公平,既然蟾宫始末已然清晰,我们手中也有名册,不如就将替考者除名判刑,腾出来的名额,直接顺位替补如何?”
芙昭不禁鼓掌:“我举双手赞成!”
虽然说的轻松,但这毕竟是朝廷选材的大事,即使有八百里加急,奏折与圣旨一来一回也晃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芙昭拽着绵风,把扬州府逛了个遍。
五月的扬州浸在槐花香里,青石板沁着雨,芙昭绣鞋尖的珍珠都沾了些许水光。
“姑娘仔细烫着!”
卖糖糕的老汉掀开蒸笼,白雾扑上芙昭粉扑扑的面颊。
她就着琉璃盏接住滴落的玫瑰糖汁,舌尖卷走半块菱粉糕:“好吃!百吃不厌!”
她的赞美含糊不清,绵风笑着付钱。
细雨脚程快,见自家小姐又被街边小摊勾了魂,忍不住回转了几步,跺脚道:“今日是书香绣楼装好的日子,小姐怎么也不着急啊。”
细雨的月余心血可都全部泡进了这新的绣楼里。
绣楼外,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
邻里街坊们交头接耳,原先的书铺都被卖出去了好些日子,里面叮叮咣咣响了许久都没有消停,今日居然来了三位妙龄女子。
背着花篓子的老婆婆瞧芙昭面善,喜气洋洋地打听:“这铺子以后卖什么呀?原先的东家心好,经常舍我们一碗水喝嘞。”
芙昭认得她,是当初入扬州城时看到的花婆婆。
芙昭笑眯眯地应承:“这里头漂亮着呢,有书本,有锦缎,还有吃的喝的,婆婆若是想歇脚,随时可以进来。”
那可真是新奇得很嘞。
细雨高高兴兴地把芙昭迎了进去,扬州的书香绣楼取了盛京的明朗,又添了江南水乡的细腻。
窗明几净,日光透过瓦当上凿出的喜鹊登梅纹,将斑驳的彩影洒在铺满吴绫的绣架上。
最妙是东南角的活水机关,引了暗渠从瘦西湖来,在青石地板上曲曲折折凿出半尺宽的水道。
盛着《诗经》的小小乌篷船顺流而下,每经过一盏走马灯,绢纱上画着的工笔美人便往船头扔朵绒花。
那花瓣竟是用蜀绣针法缀了数不清的连环结。
芙昭目瞪口呆,伸手搓了搓细雨的圆脸:“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贪吃丫头吗?”
细雨嘚瑟得尾巴要上天。
她趁着芙昭高兴,凑过去道:“小姐,奴婢实在舍不得扬州绣楼,能多待些日子吗?”
芙昭笑道:“你就是想走,我还不放心呢。”
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细雨:“给你的贺礼。”
细雨开开心心地打开,但看清了内容后却突然爆哭,眼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收都收不住。
不像是喜极而泣,更像是萦绕着惶恐与不安,她连身子都是抖的,着实可怜。
芙昭慌了:“这,这是怎么了呀?”
绵风也搂住细雨:“小姐把卖身契给你,你怎么还哭了呢?”
“小姐不要我了!”细雨抽噎,“我不要在扬州了,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
芙昭摸着她的头:“傻丫头,当初在书院的时候,我就想放你自由,如今只是个很好的契机。你将来可是书香绣楼的大掌柜,还奴婢来奴婢去,羞不羞?”
细雨不依,又把锦囊塞回芙昭的怀里:“我以后会改的,会好好改的,但就把这身契放您这里,好不好?”
她湿漉漉的眼睛,像极了怕被抛弃的小奶狗。
芙昭叹了口气,只能把锦囊收了回去:“好,但细雨和绵风,你们永远都是自由的。我们三人,无论境遇如何,都是比亲人还亲的陪伴,以后不用再怕了。”
这两个自小孤苦伶仃的姑娘,竟是把卖身契当成了情感缔结的纽带。
绵风瞧不得芙昭难过,非常不熟练地活跃气氛。
看她“笨嘴拙舌”地逗乐子,反而比乐子本身更有笑果。
主仆三人楼上楼下又细细逛了两圈儿,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朱宅。
时至傍晚,垂花门前站着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尽显楚楚可怜。
是太子的贴身婢女唱月。
唱月冉冉一礼:“问侯爷安,殿下有请。”
太子真是养尊处优太过了,分明鱼补比他伤重得多,但鱼补早就归了隐鳞卫,如今已经把扬州府摸得清清楚楚。
再看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至今都下不了床。
但毕竟是救命恩人,芙昭也是日日去探望,今日不过是晚了些,居然派人来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