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遂,你有没有觉得,我当时直接跟着我妈妈一起走,还挺笨的。”
“我对她一直都有种愧疚感,觉得自己虽然陪着她,却没能让她开心,不仅她不开心,我也是。”
在要装到漂流瓶的那张纸上涂涂改改,怀宁最后也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思绪复杂,或许讲出来会更好,自打槟城与柯遂说开后,她有种可以向他倾诉一切的感觉。
留下两串脚印的沙滩,柯遂在左,怀宁在右。
“不是笨,只是因为你有不想让她伤心的本能反应。”
“可我什么都没能干好,不是吗?”怀宁喃喃道。
李莉优刚嫁过去最初的那段时间,仍和怀宁保持着固定联络,得知怀宁放弃画廊工作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剧烈争吵是开端。
“你学了那么多年的绘画,现在毕业了不找个正经工作,反倒去演戏?怀宁你怎么想的?”
“还有,你现在一个人在槟城,还是女孩子独居,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不去画廊就找个别的工作,考研究生也行。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点都不成熟。”
怀宁头一次发现,即使缺少面对面的机会,李莉优也足够强势。
她缓慢道:“妈妈,我现在对画笔不是很感兴趣。”
“十几年了,你到现在才发现对它不感兴趣?”李莉优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那你对什么感兴趣?演戏?”
“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欢,如果不是你从小就给我报班的话,我也不可能主动……”
“怪上我了?”李莉优出口打断,随即自嘲似地哼了声,“还真是和你爸一样。”
“没有怪你的意思。”又提起怀湛江,怀宁只好先认错。
两方同时无言。
“你真不喜欢,那时候就该告诉我,白费那么多心思。”李莉优语气中带了些妥协。
有告诉过的。
就像她曾经提过想去上京,而不是待在青城一样,只是结局是被无理由打回。
但怀宁并没讲出来,她只说:“我们都没办法回到过去,但现在还可以改变,所以我想试一试。”
“我和你隔得太远,连你几个月前放弃工作跑去槟城都不知道,你外婆也不在了,青城没人有能力有资格管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去哪里都行,回苏城找你爸也可以。”
说完后,李莉优挂断电话,那之后她再主动打过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怀宁几乎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得一句来自她的问候。
怀宁可以理解。
李莉优的性格使然,向来眼里容不下沙子,又作为从小对女儿寄予厚望的母亲,如果不是再嫁让她有心无力,怀宁必然被要求继续深造,直至成为一名画家。
刚开始会转账,怀宁退回,解释自己要努力试试这条选择的路是否正确,李莉优并没多回复什么。
后来等待《南山旧》播出那段时间,怀宁还真回了一次苏城。
说来也奇怪,怀湛江出轨在先,同李莉优离婚后却没娶那个女人,甚至一直都未再婚。
院子里海棠树依旧植在正中央,正要出门遛鸟的怀湛江碰上怀宁,惊讶一瞬。
“宁宁?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找奶奶是吧,她在前厅,我给你喊一声。”
“你可是当爹的,女儿回来了就知道喊我这个老婆子,你不会多和她聊会儿天?”
怀宁觉得,倘若那天奶奶不在,怀湛江的反应必定是“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哪儿”。
反正不会想到同她叙旧说话这回事。
还是奶奶先提到李莉优。
“她前几个月结婚了。”说这话时,怀宁留意怀湛江。
“嫁人了啊,挺好的。”怀湛江倒坦然,像是忘记当年自己做过的那档子事。
父母离婚时,怀宁已然是接近成年人的状态,这刻看到父亲的反应,她开始怀疑自己前十几年的记忆中,关于他们相处融洽的那些画面是否有过度润色的嫌疑。
然后发现,大多数时间,性格算不得强硬的怀湛江都是屈服顺从的一种态度。
例如怀宁幼儿园时期他与李莉优争辩没必要让怀宁过早接触美术,小学时期他不愿意听李莉优建议跳槽至另一单位,中学时期与柯遂爸妈聚会吃饭,他被调侃娶了个好老婆时的苦笑。
于是怀宁主动说:“我没听妈妈的话去画廊工作,现在在拍戏。”
“演员?演戏听起来比画画有意思。”怀湛江立刻来了兴致。
“确实挺有意思的。”怀宁笑了笑。
“宁宁拍的可以放到电视上看的?”
奶奶这时插进话,把聊天后半程变成了演员日常科普大会。
直至怀宁离开,怀湛江送她途中,突然说,“宁宁,你是不是不喜欢画画?”
怀宁没否认,他便笑了:“我早看出来了,但没人拦得住她啊。”
“爸爸,你和妈妈当初结婚是因为爱吗?”怀宁终于还是问出来。
“是。”
“但有时候很后悔我为什么会和她结婚,和谈恋爱那会儿大相径庭,压迫感重到我喘不过气。”
他的肯定答案坚定,以至于和第二句话的内容形成鲜明对比。
“你可以和她提离婚。”怀宁认真道。
而不是用那样难堪又不体面的方式结束。
“想过啊,但还没说出口就料到她会是什么反应,细数这些年来她的不易与功劳,闹来闹去未必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那时候既清醒又不清醒的,会反思觉得自己做的不地道,之后后悔,有觉得就这样早晚被发现能省很多事,毕竟你妈妈对于这种违背原则的事情绝对不会忍。”
太过了解对方就知道怎么往她最在意的地方戳,而且一击毙命。
“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反应那么大。”怀湛江摇了摇头。
“那你们就没有想过为了我缓和关系吗?’怀宁指尖紧捏,“特别是你,爸爸。”
怀湛江猛然抬起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怀宁不避让地同他对视,最后怀湛江音调低下去:“不好意思宁宁,你那天突然就被带去青城,我们又离婚,肯定吓坏了,我应该给你道歉。”
“爸爸对不起你。”
——
“刚刚说漂流瓶里要写上最希望丢掉的过往或曾经最介意的事情,我想了很久,觉得可能就是离开苏城去到青城那段日子。”怀宁扭头看柯遂,“我在考虑,该不该给妈妈打个电话。”
柯遂用眼神给予肯定:“想打的话就打,我陪着你。”
拨出通讯录里那个电话且接通传来李莉优的声音时,怀宁声线颤了颤,喊:“妈妈。”
“宁宁?”李莉优像是不敢相信地移开听筒,确认后才问:“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在工作,提到青城,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
半响,李莉优忽然说:“宁宁,你心里有怨我吧。”
可能人到一定年龄阶段,都会不由自主有反思的行为,也可能距离变远,见不到彼此的日子里,更能慢下来去想与对方的点点滴滴。
李莉优沉默很久后开了这样一句口,而怀宁不知怎么,当下鼻子就酸了。
她在想,原来妈妈知道。
“你太懂事,甚至在外婆去世后,我小心和你商量说我可能会离开青城,嫁去很远的地方,原本担心你会不高兴,但你只说没事的妈妈你幸福就好。那时我就在想,是你被教得太好,还是迫不及待要远离我。”
“其实,嗯,我有时会后悔跟你去了青城,因为觉得自己并没有给你带来好的情绪,没达到目的不说,还让我们都很不开心。”怀宁强忍眼泪,话一股脑吐出,听上去不连贯,“你撕画稿那次我到现在还记得,可能你是无意的,但我只有十七岁,我也不成熟,所以受到了伤害。”
摔门声,恐惧感,不安,连带着轻微的自卑感以至怀疑自我。
一阵断断续续又轻微的抽泣声后,李莉优艰难出声:“对不起宁宁,妈妈对不起你。”
到此刻以直接的方式被揭穿,李莉优不得不承认,她那时对于自己遭受到的不公,对于丈夫的气愤,怒气,全转移到了陪伴的女儿身上。
许多事,她都对不起怀宁。
而很多年后,她终于才说出这句道歉。
缺席父亲角色的怀湛江,控制欲过于强的李莉优,本该是最亲的父母,于最关键的成长节点强制逆转了怀宁的人生轨迹,使夹在中间的她成为最无辜的受害者。
怀宁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一大滴一大滴砸到柯遂的手背上。
她紧握住他的臂膀,仿佛寻到被雾遮挡瞧不清踪迹的那艘船,柯遂怔了一瞬,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落日美得依旧,沿边海岸线却在这刻极速往后退,由冬日开始,一直退回到他与她分别的春分。
怀宁和她想要加以忘却的过去挥手再见,同时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
柯遂由衷认为。
世界上能有闭环这种词真是,太好了。
李莉优吸了下鼻子,“你不仅独自选择出了一条喜欢的路,而且出乎意料走得很好,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勉强自己。”
怀宁说我会的。
虽然没有完全原谅释怀,但至少这一刻,李莉优承认是她错了,怀宁的脆弱、自卑、敏感,都暂时找到了出口来缓解。
“宁宁,妈妈能多问一句吗?”挂断电话前,李莉优试探着开口。
“什么?”怀宁的心莫名开始怦怦跳。
大概血缘就是拥有无法解释的心灵感知能力,不管是在哪方面。
李莉优犹豫片刻,说:“你和柯遂,是我想的那种情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