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都和皇陵的暗卫要急疯了。
虽然萧淮偃并未处死一人,但是皇帝失踪近一个月,外部不知晓,高位大臣似乎都有些猜测,边境总有扰事者在试探下限,内部前朝余党蠢蠢欲动。
萧淮偃压了下来,必须要请示的,他便模仿皇姐的笔迹,给出手谕。太平了两年,那些人似乎又皮痒了。他揉了揉眉心掩饰焦虑,自己仍是太年轻,可是皇姐十六岁时,都登基为帝了。
他问墨阳:“你是皇姐的侍卫,为何不愿出宫找她?”
墨阳面上没有一丝波动:“主人让我保护你。”
“你主人在宫外失踪,你还保护我?!”
面对强权者质问,墨阳仍旧毫无波澜:“主人定有安排。”
饶是萧淮偃涵养再高,也有些令人龇牙咧嘴的酸,墨阳其实挺有眼力劲的,能力也强,就是人如同那机关器物一般,不近人情。心中一动,如果皇姐是碰上歹人,她武艺出众,打斗定是能惊动人。如果不是被歹人所害,如果是自己要……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便压都压不下去了。他叫来贴身侍奉的大宫女青璇,问到:“陛下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
青璇也算萧景璃身边的老人了,最初跟随陛下外出,回来也是侍奉宫中。
她原本在宫外协助找寻,被叫回宫,行礼回道:“陛下平日话不多,只吩咐事情。之前有旧伤复发,陛下也是每日批奏折,药还是喝的,饭吃的少,别的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萧淮偃知晓此事,皇姐还皱眉说药喝多了,不怎么饿。又问到:“她平日自己一个人时,都做些什么。”
近两年除了功课考核,萧淮偃私下也鲜少见到她。
功课被皇姐排的满满当当,策论武术,军中细则,都要他独当一面,近半年折子都给他批了,有时皇姐在一旁指点,有时他批完送去皇姐那,就直接照批注执行了。
萧淮偃不敢细想,朝中也无人敢多言多语。
“自…长渭江之战后,我随陛下在宫中呆了两年,陛下喜静,不是在批折子,就是在看书,有时候也练剑,应该是看书比较多。陛下虽然对外敌比较…严厉,”青璇斟酌着词句,她能留在陛下身边这么久,多是取决于勿听,勿看,不多嘴,尽心办事。她说:“对奴婢们都挺好的,除了心存有歹,其他从未打骂过。”
长渭江之战是永昌八年的最后一役,萧淮偃也在场,他点头。知晓青璇识字,便问道:“除了我送的一些书,皇姐还在看哪些?”
青璇说:“早先以兵书,各国记要居多,这两年多是治术,匠作奇技,杂谈,山河地理志。”
“带我看看。”
书就在养心殿偏殿,满满当当几个架子,分门别类,均是青璇一手整理。
萧淮偃翻了几本稍微旧的,上面皆有小楷朱批。
《禹贡新解》47页
“漳水改道处确有铜矿三处,然矿工多患肺痨”
——朱批:着御史台查矿监贪墨案,病殁者抚恤银改发矿山火药司遗孤
《鲛绡海国志》12页
“南海鲛人泣珠,遇雷暴则群聚礁石”
——朱批:可仿制水晶雷震子诱其聚集,取鳔制水战火药包
此事机密,萧淮偃并未叫其他人。让青璇将陛下这两年看的较多的书分类抽出,墨阳搬到桌案上。
看了一晚上,没看出什么名堂,皇姐看的书又多又杂,却每本基本都有批注,有些批注完,过段时间又会重新批注一次。
如果是自己想去游山玩水,那便是山河地理志了。萧淮偃让墨阳把其他书搬走,留了山河志,案头空了一大半。
皇姐母妃是北疆小族,先帝当年去北境平定叛乱,遇上瑶妃,贪恋她的美色,便将人强撸了来。瑶妃性格豪放刚烈,入宫后群妃不满,瑶妃为保皇姐忍辱,十多年前仍是惨死宫中。
自那时皇姐便像变了一个人,虽然待他依旧好,却显得有些冷漠。
萧淮偃不愿意回忆这段历史,将天南海北的地理志推向一旁,剩下一些北疆的书,萧淮偃埋头书中。
读到《北境志》时,批注变得奇怪起来。
《北境志·玄冰冢卷》
"极北玄冰葬十万征夫,冤魂凝而不散。戌亥之交有幽蓝磷火循谷而走,牧人称见甲胄残兵踏冰行军,铁靴入地三寸而雪无痕。祭司言此乃地龙吞噬不甘亡灵所致,需岁供童男童女镇之。"
——朱批:忽记起昔日邺州雪地,蜷缩在母亲焦尸堆中的小儿,献饼,未接,随去。
邺州是个禁地。这两个字显得有些刺眼,无人敢提起,无人敢诉说。
《北境志·舆地卷》
"玉骨崖者,北境绝塞也。其山壁立千仞,山体莹白如巨兽骸骨,夜承月华则浮蓝芒,土人谓之『寒髓泣月』。崖底冰河暗涌,石隙间有黑晶簇生,击之有硫磺气。昔大朔征夫十万填壑筑栈,遇雪崩尽殁,尸骨凝冰百年不腐,故老传言朔月夜可闻战鼓呜咽。"
——朱批:‘白骨砌山河是帝王天命',而今剑锈匣中,山河冷透。
"崖东三里即古战场,地表多蜂窝孔洞,风过则鸣啸如万马齐喑。前朝史载天元九年,征北军副将宇文灼曾以火攻封谷,孰料烟瘴倒卷,三万精卒咳血而亡,瘴雾月余不绝,自此列为禁地。"
——朱批:"昨日教淮偃读围困之法,以烟瘴攻之,熏目出血。小儿忽问‘阿姊的眼睛为何也泛血丝'。竟不知该答烟瘴伤人,还是说帝王本该泣血成玺。"
“玉骨崖北麓有龙吐水奇观,每逢惊蛰冰裂,地泉自岩缝喷涌,水落石台积为寒潭,其水温而硫磺气重,土人称沐之可愈沉疴。”
——朱批:极北有崖通幽冥,死者往生处。
朱批不再是冷厉治术,倒向是个人有感。
萧淮偃叫来暗卫,叮嘱几声。当晚有一行黑甲暗卫乔装后前往北地。
(知姐者莫如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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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终究是停了。
这次不知是临时停,还是多下几日。
落雪眼睛能看到东西了,但是似乎在躲着自己。
长曦想着那日可能真弄痛她到极致,多给了几勺甜露吃。落雪又想吃,又似乎畏惧瑟缩,眼神躲闪。
早上熬了药粥,加了许多狼肉给她吃,喂完药膳,此刻落雪便缩在大氅加狼毛皮窝中。现在她已经能清醒大半日了,哪里还需要吃完就睡。
雪停了要去采一些能用的,此处地脉奇异,外面一年中有大半年积雪,山体中有温泉,竟是有些奇异花草生长在其中。柴也不多了。
长曦走到石榻边,伸出食指弯曲,扣了扣大氅毛领几声,作敲门状。
落雪脑袋从大氅下面探出,却不敢看她,四处乱瞟。
长曦失笑道:“我长得丑么,这么不愿看我。”她笑容像是冰裂中的一丝暖意,唇边弧度弯起,落雪终于看向她,眼神有些呆滞。
长曦面如冷玉,嘴角含笑,眉目狭长,眼睫落影在莹润的颊上勾出三分清冷,偏又被唇畔微翘的弧度揉碎,带了些温柔。
她脑子里又开始乱起来了,总是浮现那晚看到长曦的样子,感觉又回到最初混沌的时候。
长曦伸出食指,说:“看这里。”落雪听话的看她的手指,指节分明,荧光似玉。
落雪被吸引到,眼神聚焦,瞳孔随着她手指摇摆左右转动。长曦见她瞳色并未恢复,呈现出浅色略微透明,网膜上带着些浅色偏蓝。
这怕是没法恢复了!
虽然大鄧民风开放,但是见了面上有异之人仍然会多看几眼。比如西域那边有金发碧眼,大家都啧啧称奇,津津乐道。索性眼睛特征并不明显,平日不乱看,应当不会引起注意。
看完眼睛,长曦起身说道:“我出去采些野菜吃食,你且等着我,不要乱跑。”
落雪胡乱的点点头,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长曦巡视一圈,确定其余洞口都被堵严实了。这次出去没有锁她,人已清醒,再锁就不太合适。
收拾完毕,人刚走出山洞口,洞内便传来器物倾倒的脆响。
她疾步折返,见落雪正蹲在药箱前,打翻的玉臼里滚出几颗干瘪的野莓。嘴里似乎吃着什么,药箱中除了药还有一些剧毒!
“吐出来!”她掐住落雪双颊,声音严厉又有些慌张。落雪愣愣的张嘴,口中是红色的莓子。
分不清这情绪来由,长曦双手捏住她手腕上的蛟骨链,指尖带了几分内力慢慢收紧:“不允之事,不要做。”
骨链上血髓的纹路似乎被激活了一般,缓缓流淌。有赤色丝线自手腕钻入皮肤,顺着双臂爬向脖颈。
落雪只感觉到一阵麻痒顺着手臂袭来,在脑袋里打了个转。半晌才想起在做什么,点头说:“好。”抬手摊开。
长曦见对方献宝似的摊开掌心:三颗完好的莓子躺在掌纹里,像嵌在雪地的玛瑙。手上只好卸了力道,由着落雪把野莓塞进她嘴里。酸涩在舌尖流转,落雪眯着眼笑,似乎这味道对她来说是好吃的。
长曦无奈纵容,说:“你还是跟我一起出去罢。”
她将落雪裹成雪球,大氅兜帽盖住脑袋。一手环肩,一手环腰。长曦说:“不要怕,闭上眼睛。”
落雪乖乖闭眼,忽觉得身体一轻,脚便离了地。一瞬间便来到洞中高处一平台,落雪睁开眼,山洞已经在脚下了。
长曦移开挡在洞口的冰石,容一人通过,洞外还有个空间更大的山洞连通山体外。她先走出去,知道落雪有些畏光,她转身对落雪伸出手,说:“来。”
这里的光比洞中的光要亮很多,略微刺眼。落雪一时不太适应,对山洞外有些恐惧,有些颤栗。
她眯起眼睛看向光源,眼前的人背着光,后面远处是一片白色洞口,似乎有天空。
她逆着光面对自己,手伸过来,说:
“来。”
落雪不知怎么感受到身体震颤,茫茫然如同被蛊惑一般,她把手放到面前的人手中。
长曦牵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察觉到落雪走的缓慢,长曦步子慢下来,带她慢慢走。
洞外忽的一片豁然开朗,此处地势极高,整片山脉袒露出银白骨骼。
雪停了。
天空透出干净的蓝,像一整块未经雕琢的琉璃。连绵的雪山横亘在眼前,积雪顺着山脊棱线滑落,在陡峭的岩壁凹陷处形成柔软的弧度。山脚处暗绿色的松林覆着薄雪,枝桠漏出零星墨色,与远处冰河斑驳的蓝白色遥相对望。
风掠过冰封的湖面,掀起细碎的雪粒在日光下打旋。
澄澈,明亮。
落雪怔怔地看着,眼睛不知是被雪迷了,还是被光刺到,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长曦给她擦泪,道:“莫哭。”
落雪随即抱住她,眼泪都擦对方颈侧衣服上,低声呜咽。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