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明堂。
与外面热闹的世界不同,这里充斥着恐惧与绝望的气息。
后堂的疫区原本是松明堂的仓库、晾晒草药的地方,往年也会收治一些住医馆的病人。
如今被分割成好几个区域,症状较轻的,安排在几间屋子,放了许多座椅,草垫,供人临时休息,人较多,连院子都住了人,搭了几间棚子。症状严重的,则被隔离在更远的地方,感情深厚的仍有家人在照顾,更多的是在绝望等命运宣判。
咳嗽声、疼痛叫哀声、不时地传来。
堂内燃烧着一些防止毒病扩散的药草,青烟萦绕,更是添了一丝阴森。
杜衡没想到小萝真的将东家请过来,昨日东家来仅仅在前堂看了眼方子,又加了几味药,调整了分量,后院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衣服都没来及换,面巾将口鼻捂着,连忙上前迎接:“东……林医师,这边有请。”又看了一眼长曦身后被包的看不出面目的人。
长曦不着痕迹得往前走一步,边走边说:“昨日的方子可有效果?”
杜衡:“有的,从昨日起,轻症的病人都没有再转重症了,有些身体底子较好的,已经可以下床走动。”顿了顿:“重症那边情况就不太好。”
长曦:“城中和周围村镇什么情况了?”
“目前城中官府指定收治的有四家医馆,我们这边有一百一十二人,加上另外三家有三百余人。城外比较严重,几个村加起来将近八百人……”
“死亡呢?”长曦打断他。
“已逾百人。”杜衡觉得冷汗又出来了,压低了声音:“东家,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两天官府会封城,目前除了医馆有令牌的跑腿伙计,城中已经只出不进了。您如果要离开,可能要尽快出城,晚了可能很难出去。”
长曦在前面走着,落雪在后面紧紧揪着长曦的衣角,她刚才随意瞟一眼,见到一人喝药,咳嗽的药都撒了,佝偻成虾米,浑身颤抖。
自己之前也是这副样子吗?姐姐看到自己岂不是很丑。
好可怜啊。
长曦拿起衣角上落雪的手,手指有些僵硬,轻轻摩挲安抚。
走到重症区,让落雪和小萝在外面等着,长曦随杜衡进去。
小萝母亲在里边,着急的往里张望,落雪在后面说:“你别着急,姐姐能治好的。”
“谢谢…”小萝不是不相信,她本就抱着一丝小小的希望,听杜掌柜说东家医术举世无双。即便救不了…她也非常清楚,医馆中重症的病人还没有一个痊愈的!
小萝母亲身体本就不太好,她直接去医馆做工,平日学了几分推拿救命的法子,回家也方便照顾,母亲一天天好起来,这两年自理是没问题的。
此次疫病来势汹汹,病来如山倒,短短两三天转为重症,胸前肺部大面积坏死,呼吸困难,已经是无力回天。
长曦看完这妇人,往外走着对杜衡说:“你们煎药的房间带我去,给我单独空出来一间。”
杜衡安排的很快,到外面找到落雪,随即领着去了一间药房。房间内有碳火,屋里暖和。许多药材都是现成的,长曦吩咐小萝再去拿几味药送过来。
长曦将落雪大氅素纱解下来,放到一边,回头看见落雪略显苍白的脸,嘴唇紧紧抿着。
“很紧张?”长曦捉着她的手,来到放药的案前坐下,知晓她看到了一些难以接受的画面,问道:“后悔跟我一起过来吗?”
落雪摇摇头:“我想跟姐姐一起。”
长曦看着落雪,眉目清亮,眼神真挚,心中不禁柔软起来,她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毫无保留,眼中只有自己。
长曦说:“中午我没有生气,只是,我需要一些时日。”需要再好好看清自己。
“你且不要多想。”
话头一转,长曦问:“你可知这里为何女病人居多,像小萝这个年岁的,家里多是只有母亲。”
落雪没什么概念,表示不清楚。
长曦口中吐出带着凉气的句子:“十多年前,北境几场战役,这个年岁的男人都快死绝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长曦眼中带着罕见的飘忽。
落雪感受到长曦有情绪,捏紧了长曦有些凉的手。
不多时小萝敲门进来,所有的药材都带过来了,长曦回过神,安排两人帮她处理药材。
落雪脑子有时候不灵光,手也笨,碾药还不如不弄,全靠小萝手脚麻利,小萝知晓这是救母亲命的,一刻都不敢怠慢。
长曦在药台收拾完,要用的药放入炉子里煮上。从腰包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鹿皮包,在案台慢慢摊开。
落雪看见那个鹿皮包手一抖,扔下手中的干药花跑出老远,骨血中融入的恐惧又蔓延上来。姐姐的鹿皮包有三层,第一层是普通银针,第二层……
只见长曦从第一层夹层拿出一个小纸包,里边有些粉状的东西,没有再揭下一层,落雪松了口气。
姐姐很久没有用第二层的…扎过她了。
长曦将药包里的东西抖到炉子里,对小萝说:“药堂中有没有素纱,去准备一些来。”
小萝应了一声,又开门出去了。
长曦看着跑了老远的落雪,招招手:“过来。”
落雪踌躇一下,自己病已经好了,应该不会扎透骨针了吧。磨蹭到长曦身边,长曦捏起她的手指:“你当真想救小萝母亲?”
落雪点头。
“不会很疼的,你且放心。”长曦低声道:“之前为了救你,对你做了一些……罔顾人伦的事,你可会怪我?”
落雪想着哪些事,她有些记忆虽然模糊不堪,可是有些痛还印在身体中,大概就是那些事吧?
她说:“姐姐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落雪眼神坚定,昨日没能救到卖身葬母的女孩儿,今日是小萝,她如今没有能力,姐姐对她有兴趣,那便让姐姐开心。
长曦一窒,她没有刻意地去处理两人的关系,这捡来的雪貂竟然自己把自己调.教成这样!
整理好心情,长曦道:“我以后会慢慢给你细说,现下救人要紧。”
捏了落雪的小拇指,银针猝不及防刺入,落雪只感觉到小指一丝刺痛,低头看到一滴血冒出来,凝在指尖,长曦手发力收紧,血珠变大,滴入到炉子中。
长曦将她的小指放入口中,落雪脸腾的一下红了半边,舔去冒出的第二滴血,她小指的针孔便不见了。
落雪捏了一下小指,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
长曦的声音又恢复毫无波澜:“之前没有什么机会印证你的情况,如今也算是个契机,只取一滴即可。”看着炉子中血色化开,瞬间不见了。她说:“这个药方,只缺一味药引。”
“你便是那药引。”
落雪隐约觉得自己藏了什么惊天的秘密,张张嘴,竟不知如何接长曦的话。
“此事断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如若那妇人病好了,她便是那药引,无人会知晓你。”长曦自顾地说着,“这次疫病是有人故意为之,你我如果真解了这次病情,恐怕会惹祸上身,此事我已经告知杜衡,有人查到就让杜衡引导一下,我们明日就离开。”
昨日长曦多方查探,病灶起源于井水之中,城中病区以及村中多是使用同一口井,井中地下暗河流过,将毒源冲淡后再食用便没事了,奈何一直有歹人往井中下毒,这病自带传染,竟是一直没有控制住。
她不想多管闲事,查案的酒囊饭袋不知道何时才能查到这里。
落雪怔怔的听着,今日接收到的信息过多,一时间有些凌乱。长曦的手冰凉,她拿起长曦的手放在唇边,哈了几口热气,又搓了搓,最后放在冒着热气的脸上,暖和不少。
“姐姐,坏人自有坏报。”落雪觉得自己有些没用,她什么时候能去打坏人。
“坏人不一定有坏报,我也不一定是好人。”长曦说。
“对落雪来说,姐姐自是最好的。”
房门又被敲了敲,小萝回来了。长曦抽出被暖热的手,在炉子里翻了几下。
熬出一小碗,这药都未经过验证,小萝不管不顾得去重症病区,给自己母亲服下。长曦拿素纱侵了一些调配的药,让小萝给她母亲裹在胸口坏死的地方。
两人未作停留,直接回了宅子。
落雪似乎是累坏了,回来自己洗了个澡,时间还早,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躺下便睡过去。
长曦将东西收拾一下,执笔在另一本记录册中写了一番。
永昌十年冬月·北境穹州疫病诊治录:
时疫溯源:甲子年十一月初九,穹州城突发寒热疫。初起恶寒发热,三日内现靛斑于胸膺,咳如蛙鸣,气促不得卧,重症者七日肺络如浸墨,十指生腐苔。
染疾者众:城内四坊并三镇九村,共一千四百余人染疾。已殁者一百三十七人,多系老弱。最险者城南瓦窑村,十室九病,稚童悬命。
脉象析要:左寸浮滑如滚珠,右关沉涩似砾阻。毒邪先犯太阴,逆传心包,此非天行乃人祸,有阴诡之物混于水源。
永昌十一年春正月十六记:
治方主方:雪魄兰三钱(酒炙)、冰舌兰根皮五钱……辅以‘琉璃蛊血’一滴,君臣相佐,武火煎。
待长曦写完,天色已经黑下来,寻思小萝今日可能回不来,她又把杜衡给的另外两个婢女遣走了,估摸要自己买些吃食去。
将书都收好,便听到外面小萝奔跑而来得脚步声。
长曦允了开门,小姑娘跑进来跪在脚边:“东家。”
行了一个大礼,小萝恭恭敬敬:“救母之恩,小萝此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