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五听到这个答案，平静得连呼吸也没有颤抖一下。指尖轻划着毯子下的触手，恰好转过吸盘的半轮圆弧，越过顶点忽然滑落。

他轻轻点了点头：“嗯。长长的是很奇怪。”鸢五早就预想到这个结果，并且，尽管凌唤持否定态度，对他的生活也不造成任何影响。鸢五知道，他已注定了要维持现在的样子，每日在压抑怪物中度过，自生命伊始，从尽管逼仄怪异的起点，无限逼近正常人的轨迹一路前行。

在鸢五的世界，正常是天花板。怪物是他的地心引力，无所谓遁逃。

“危险救世主”的故事继续播放着，很快来到下一集。情节变得越来越紧张，女孩子在停药后重新发觉了自己的异能，她像觉得好玩一样，兴高采烈撕开时空的裂口，看着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和物被一个个平行宇宙吞吐和交换。

“天啊，这什么野蛮主角，看上去不是一部塑造角色魅力的作品啊[心碎]”

屏幕上出现一行文字，鸢五轻微一吓，还以为是剧集官方吐槽，待文字飘过去才发现竟然是一条弹幕。原来凌唤打开的加密播放网站支持公屏发文，甚至有开麦聊天、线上编辑文件这样的功能按钮，估计是为了观看的时候方便技术人员讨论交流。

——说好了两个人一起看剧呢……——鸢五冷飕飕看着页面顶端的一排用户头像，发出评论就会点亮起来，像是某种存在感突兀的声控照明道具。

——瓦数好高……——

那条弹幕引来了几句回应，堆砌在视频下方的一角：

“我理解为什么把她关在家里了。一开始对医生很反感，现在才知道是好人，用先抑后扬的方式出场，应该是重要人物”

“因为医生选角很帅吧（bushi）不过主角真的很乱用能力，关键她甚至没有什么邪恶目的或者微妙的动机，纯粹是玩，是个战力工具人吧”

发评的人都是凌唤的同事和下属，看上去很活跃，不像昨晚梦中那般诚惶诚恐的肃静模样。鸢五默默阅读着，可就在这时，身旁响起一个低沉而平淡的声音，像是三次元的立体声入侵了平面的文字叙述：

“她也不需要什么行为动机。

“只是想要宣泄，就够了。”

凌唤说道，声音在哗啦啦的雨中有些蒙眬，像被雨水冲刷失真。

鸢五的视线一下被惊动。他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凌唤并没有开麦，这句话似乎是对他一个人说的。可是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凌唤却只是目视前方，一侧脸庞撑在手心里，眼睛略微困倦地眯下来。

这时剧集进入到一段打斗情节，来自不同时空的人们开始对战，甚至有人想杀掉平行世界的自己取而代之。“制片方想在电影里也加上这场戏，打斗画面似乎需要我们制作。”一位技术人员打开麦克风，叠加在视频原声上对同事说：

“虽然是同一个人，但片方不想演员分饰两角，其中一个角色的动作希望全CGI完成。是不是因为分镜脚本的动作太难了啊？”

分镜脚本，是指拍摄影视作品前，把导演构想的每个镜头用画面的形式展现出来，是创作影片的基础环节之一。

“嗯，是很难。拳拳到肉的搏斗场面，上午拿到了草稿版本，有很多要调整的地方。”凌唤从沙发上支起身，眨着几乎眯缝的眼睛向同事回应。

他调出电脑里的草稿与众人共享，伏在键盘的时候差点晃晃悠悠栽下去，多亏鸢五及时塞过去一摞靠垫，这才像座驾安全气囊一样将他雍容的身体撑起来。凌唤也没多看一眼他这位身手矫健的救驾者，下巴和手心软绵绵搭在靠垫上，另一只手却像有独立意志的机械臂，行云流水地划到一页草稿，操作屏幕上的记号笔如同飞箭穿云三两下打出标注：

“这几个身位，脚本里打光不太协调，两个演员背光太久影响观感。

“还有这个打斗设计……好像有点平。客户也提到过，大家一起看看怎么修改。”

一听到“打斗设计”，鸢五眨了眨眼睛，歪过身，从凌唤的黑发与胳膊之间打量着分镜脚本。

他看到脚本草稿上的线条人物图像，第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两点三十分四十五秒的指针表，一记飞扬跋扈的后踹，踹得准不准不知道，但样子就好像让演员炫耀自己的长腿和纤腰。然而技术人员操着记号笔还在把动作拉得更开，上身下压，后腿几乎高飘到五十秒。鸢五的眉毛细细一沉，旁观的面庞幽然向后移开，像是避让这股嚣张的雄风。

凌唤的眼眸朝这边转过来一刻。

“喜欢哪个招数？”他低声问鸢五，声音因为困意变得不聚焦，像一把银沙散开了一样。手指却依然纸落云烟，把一张人物线稿划分为许多区域，涂上明暗色块示意打光的黑白关系。

鸢五看着刹那间仿佛升格成三次元的线稿图，清冽地小声说：

“就这个。”

“是吗。你喜欢直拳？”凌唤说着，微微偏过头靠在手臂上。他一直舞着上色笔把画面涂黑涂白，没有像其他同事那样修改人物动作，像是对打架场景意兴阑珊的样子。鸢五轻微垂下眼睫：“不是。就这张最简单。其他的都好夸张，像是从格斗图鉴剪下来的。

“可能拍在电影里好看吧。”

“格斗图鉴剪下来？但图鉴就是用来教人的，按照那上面的动作很标准啊。”

“但实际战斗的时候用不到吧。只是凭借反应和体力，来不及思考什么规范动作。”鸢五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和腰腹，回想起打架或是遭遇险情的时候，这些肌肉就像被触发自动程序的精密装置，利用本能，左右逢源地闪躲或者攻击。

“至少，我依靠的是临场发挥。以后也会这样。”

凌唤正在给一幅线稿试验打光的角度，听见这话突然一顿，修长的指尖悬在鼠标键的毫厘之上。

“以后也会这样？临场发挥地打架？”他盯着屏幕，一字一句地问。

“嗯，总有些场合没法避免吧。我就这么去打。”

凌唤没有回答。睫毛闪动一下，抬眼确认屏幕上“禁音”功能开启，松开鼠标，慢慢转过头来。

他眼睛里的困意像烟云一样消散了，幽幽露出几点微光。不，与其说消散，更像是被遮盖，好像烟云中掠过一行飞鸟，疾飞振翅的弧线暂时削弱了隐隐浮动的迷蒙。

“我的确说过，你打架很好看，也很能打。你还真是听进去了啊，小朋友。”

凌唤忽然一笑，挑起眉，将支撑下巴的手慵懒地移到脸颊旁：

“那让我再看一次，叶鸢五，伸手打过来。”

鸢五愣了愣：“什么？”

“打在我手上。我想参考你出击的样子，用在动作设计里。”凌唤半真半假地说道，甜甜的声音好像蜜糖快要化开，趴在靠垫上的身体投下猫一样柔软蜷成一团的影子。

鸢五略微皱眉，抬起手轻轻地出拳过去。

“咔哒”。因为速度很慢，凌唤立刻架起另一只手臂挡开了。两人的身体稍稍靠近，鸢五宽阔高大的影子落在靠垫上，一瞬间吞没了凌唤的身影，像是压住，又像彼此交融。

“……别玩了。”

鸢五下意识撤开，他的衣服下还藏着触手呢，身上又疼得厉害，不知道一个失神会做出什么事情。

然而凌唤反手抓过他的小臂，不予放开：“都说了是‘出击’，对我狠一点啊。

“这样吧，说一件让你生我气的事，——”他扬起嘴角，一只手插//|进自己的黑发里，似乎暗含了一点耍帅的意味：

“我昨天原本可以早点回来。但是陪人去酒吧里，耽误了时间。”

鸢五轻微睁大了眼睛：“你……”但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冷淡，灰色眼眸瞥向一旁：

“那是你自己的周末。和我没关。生什么气。”

“嗯？这么宽容啊。那再说一件事。”凌唤轻微眯起卧蚕，这一次神情更加凶险，一瞬间鸢五不由地想到那条金属胸链，真怕凌唤会石破天惊说出来类似于：

这是我那五六七八个前女友的其中一个最喜欢戴在身上的。

然而凌唤开口，笑眯眯讲出来的却是和鸢五有关的事：

“昨晚下雨的时候，你是不是——

“有什么贴身衣物晾在阳台忘收了？~”

鸢五呆立半秒，赫然倒吸一口凉气，胸口都胀了起来：

“我——”

他的内//|裤，昨天晾出去就没收回屋里。新买的两整盒呢，全都洗了，像一排串烧风筝挂在阳台，一整夜风雨飘摇地此起彼伏，飘摇得他一个星期换洗的颜色全都大大方方给人交代得明明白白。

“嗯，我打算帮你收下来的。但是。”凌唤侧过头，半边脸挡在捋头发的那只手臂里，微笑的腮间居然有一抹红晕飘起来。虽然他的眼睛仍然毫无闪躲地看着鸢五：

“你这个尺寸真的选对了吗，我看到，其中一两条，前后左右好像都开线了。”

“……”

“我还思考了一下开线的时候是怎么受力的，可能要画下来分析——”

“你——”

鸢五忍无可忍，手臂刹那间绷紧了，狂风呼啸朝凌唤的掌心暴捶过去。

“——怎么能这样？！”

他这下是真的想把凌唤打疼了。“哗啦——”疾速的冲拳轻而易举挣脱凌唤的束缚，从他脸颊旁划过，黑色发丝像鸟的翎羽轻微浮动起来。鸢五的手劲又直又狠，一瞬间拳锋已陷入了掌心，可就在这时，凌唤的身体突然一晃，肩头转过，空余的那只胳膊像猎豹的尾巴风驰电掣横摆过来。

“哗啦——”

鸢五一愣，电光石火间立刻撤手，手臂被轻微蹭上，一记必杀的拳路就此截断。被凌唤打中的地方倒不觉得疼，以鸢五柔韧有力的肌肉，紧绷起来像是把冲击的力量全都震开了。然而他突然有些分神，只见凌唤在半尺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生吞下去一样。

——这个神态是怎么回事，不认识我了吗……——

鸢五就这样悬而未决地呆滞片刻，直到顷刻间，凌唤突然架起手臂，一记直拳仿佛压缩的风暴冲向鸢五的肩胛。他睁大眼睛，正要抬手去挡，却见凌唤精悍的手臂突然变线，手肘一横突然架空了他，另一只拳头仿佛无形中出现，从视野的盲点破空砸下来。

原来是诱击。

鸢五的心怦然间一跳。

第一次直拳，不过是假动作。就是扰乱他的防御，为第二拳的绝杀做准备。

——星罗棋布的出击。脑袋里，已经预判了对手的反应，所有可能躲藏的身位——

鸢五奋力拧转过身体，几乎在最后一刻用肩膀挡住拳头。一瞬间，他忽然回想起凌唤面对电影脚本的样子：神情冷漠，好像对打斗毫无兴趣。——

——是没有兴趣？

还是熟稔于心，懒得再看一眼了？

心里像忽然被什么东西撩过。他看向凌唤的眼睛，睫毛闪动，忽然轻声说：

“你……练过格斗？

“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