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尊胜都不敢想皇寺竟然在这种地方,如此偏僻。
“当年大燕未立之时,太祖皇帝正率军征伐四方,行至陈脽地界已经到了兵困马乏、粮草断绝的境地。幸得此地比丘尼施以饮食接济,最终使大军重振旗鼓,赢得陈脽决战。太祖感念救命之恩,立国后特敕封该寺为皇家寺院,更以内帑私资扩建庙宇,永志佛门慈悲之德。”
松风在她去之前这样向她介绍。
尊胜的目光扫向寺主,只见她双目微垂,手掌上挂着一百零八籽,她看起来安稳恭敬,给诸人介绍寺中处处,又带往最中心的宝殿。
尊胜侧目,发现同来的嫔妃脸上都有新奇开心之色,虽然有些人之前来过这里,但深宫寂寞,能出来逛逛总是让人开心的吧。
大雄宝殿占地极大,目测至少有四五个撷芳殿大,步入进去,罗汉金刚不怒自威,中央佛身金塑,十分高大,仿佛矗立云端俯视众人,殿内十分安静,只有似呢喃的念经声。
高昭仪双手合十,以身作则率先跪在蒲团上,向佛祈祷先帝嫔妃康健。
后面众人也纷纷效仿,但至于她们心里到底祈求盼望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尊胜跪着,听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不真切,她好像魂魄飘出体外,遥遥看着众人,她不知道自己要祈求什么?如果祈求真的有用的话,世上还会有那么多苦命人,还会有那么多冤假错案吗?在进申国公府之前,她见到的每个人,费尽心思,那怕是不择手段,坑蒙拐骗,都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
包括她自己,如果真的有神佛,那她这样的境地算是什么?是阿耶那不知到底真假的罪名所致的因果吗?
愣怔出神,但尊胜还是学着众人的样子,假装许愿。
末了高昭仪率领众人起身,寺主点头赞许:“既如此,贵人便放心吧。”
高昭仪似是有点不耐,点头应付了她两句,向身后众人道:“离回去还有一会儿,这里环境清幽,你们若愿意,可随意在寺中走走。”
说完便婉拒了寺主的陪伴,带着金铃往各个大殿自行参观去了。
尊胜从众出来,不知道去哪里,看其余嫔妃三三两两结伴,自己往□□的园子里去了。
奉先寺前庭幽静,凡有两三只鸟飞过鸣叫,也会被人驱赶,尊胜刚才看到一只黄鹂飞到了□□,她便跟着过去了。
□□也十分阔达,树木葱茏,尊胜不见黄鹂却听到劈柴声,她循声而去,一羊肠小道连往山下,山下一排低矮屋室,门口有两三女尼劈柴。
她们见尊胜来倒显得很惊奇:“你走错路了,大殿在那边。”
这些女尼身着灰袍,头戴僧帽,脸颊上有过度吹风后留下的皴红,嘴唇苍白,手掌干裂。
刚才寺主带着全寺的人前来迎接,怎么不见这几个女尼,而且寺主一众人的脸色神态都比她眼前这几位要好很多。
最重要的是,若是仔细看看,便会发现,这几个女尼实际上长相清丽,只是上了年纪,再加上风吹日晒,这才使得相貌不显。
“我只是在此处随意走走,不去大殿。”尊胜摇头。
“如此。”说着她们便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继续之前的劳作。
“你戴的这是...”其中一个目光停在尊胜手腕戴着的金钏上,她的身躯稍微有些佝偻,她抬头看了看尊胜,见她没有露出不耐烦或者生气的表情,大胆问道。
“你是宫里的人吗?”
皇家寺院能来的人不多,再加上今日的阵仗和她的衣着,不难猜出她是宫里人,她说是。
女尼走上前,她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有些浑浊,眼珠已经变得开始发灰发蓝:“你认识韦月仙?”
韦月仙是韦太妃的名字。这个镯子也是尊胜去看望韦太妃时她给的。不知这个女尼和韦太妃的关系是?
“是,我常去含凉殿陪伴太妃。”尊胜答道。
“太妃...哦,她有个女儿,新城,她是应该是太妃,韦太妃她现在怎么样了?”
“请问您是?您也认识韦太妃吗?”尊胜问道。
“快来人!快来人!都来搭把手!”突然远处传来叫喊声。
这几个女尼像是很熟练一般向呼唤处奔去,尊胜也跟在她们身后。
穿过树木遮掩,却见一个与她们衣着打扮无二的比丘尼双目紧闭,仰躺在湖边,额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正往外冒血。
询问尊胜的女尼动作熟练地从衣裳下摆扯下布条,将伤口缠了几圈,另外几个眼含担忧地看上地上的人,过了好一会儿,那比丘尼哇哇吐了几口水,双眼似睁非睁,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好了,把她抬回来吧,让你见笑了。”这几个女尼面目虽然饱经风霜,但行止温文,甚至称得上优雅。
将落水的比丘尼抬上炕,关上门,那女尼才悠悠道:“不瞒你说,我确实认识你口中的韦太嫔,我们...曾是同一年进宫的。”
同一年进宫的!无子无宠者,青灯古佛,为已逝之人祈福。
这么说来,眼前的几位上了年纪的女尼,就是先帝嫔妃了!
可她们怎么会是这般模样,难道奉先寺还虐待她们吗?纵然尊胜对去奉先寺祈福的嫔妃待遇有过心里准备,但她得知真相后还是忍不住震惊:“那这位是...”
女尼看了眼炕上的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也是,我们都曾是先帝的妃子,现在,只不过是普通比丘尼。怎么样?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尊胜点了点头,她以为虽然不如宫里,但毕竟曾是嫔妃,应当是吃穿无虞的,哪知眼前几人不但面色青黄,还要做劳力,最让她在意的是,这几人的眼神,犹如枯木,没有半点光亮,眼皮半阖着,仿佛人生也同奉先寺的门槛被死死钉上,任人踩踏,自己也麻木了。
女尼笑了笑:“我叫慧觉,她是慧延,叫你见笑了,这样的事我们已经习惯了,奉先寺的日子便是这样,没有人打骂虐待我们,只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活了。慧延进宫之前,是尚书家的女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得了先帝宠爱,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便与我们沦落一处了。她是个心气高的,受不了,便三番五次寻死。”
尊胜不禁问道:“那她没有试过逃跑吗?”
慧觉笑容未改,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逃过了,但逃不出去。寺前层层守卫,寺后连绵青山,我们的能力哪比得上那些女尼,左不过跑几天便被捉回来,或者是被山上零星住着的山民撞见,再带回来。人家拿我们,猫捉老鼠一般,有什么意思。再说了,我们这样的身份能跑去那里,回自个家?那不是添乱吗?”
这些人曾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闺秀,先帝一个人的去世,叫这么多人都变了!尊胜有些不寒而栗。
她忍不住拿韦太妃与慧觉慧延对比,又摇摇头,同是先帝的附属品,有什么好对比的。
就她自己也是老皇帝的附属品。
慧觉说“受不了”,受不了什么没有直说,但尊胜仿佛意会到了,不是做不完的活,而是受不了没有将来的将来,没有希望的后半生。她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在嘉月馆撑下去,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后半生不会就这么算了,一切还充满希望,可要是没了希望,那人就真的如同行尸走肉了。
先帝人死如灯灭,也将她们这些顽强的烛火吹灭了。
尊胜心中闷闷的,临走前将头上的金钗拔下来送给慧觉,慧觉婉拒了她:“我们住在这里,用不上的,一应物品都有寺里提供。这把年纪了,就是睁眼瞎,等着死罢了。”
慧觉笑得温婉,这让尊胜心里更加难受,透过如今的慧觉慧延,她们的身上好像还有几分曾经的影子,那些年华正好的,那些意气风发的,都被身处哀境却无能为力的自己磨灭了。
尊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等她站在小道尽头时才醒神,抬头一看,天色未变,她揉了揉眼睛竟以为过了很久,要日落西山了。
她无心追逐黄鹂,却在路过一处偏僻佛堂时,脚步不由自已迈了进去。
佛堂只有一点点大,里面光线昏暗,一束光线从窗缝漏进来,正好打在了菩萨金身上。
这座菩萨像很小,像寻常人家供奉的一样,小小一个被放在贡台上,眼前摆着几盘瓜果,两侧灯烛跳跃,将菩萨的脸庞映得比大殿里得更有神色。
尊胜鬼使神差,跪在没有蒲团的坚硬地面上,睁着眼睛,空空看向贡台上的佛像,此刻身躯像笼,心如困兽,在里面撞得头破血流却撞不出一线生天。
她想祈求点什么,喉咙哑了又哑,还是不知道要求什么,求日子越好越好?求能诞下一男半女?求能获得皇帝宠爱?
双唇轻启,却又阖上,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灰尘,刚欲出门,却听到深处传来低沉的男声,她回头去看,却不慎踢到门槛,发出声响。
佛像身后的层层帷幕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刻质问,“谁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