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北垣残部不甘心,再次卷土重来,却落得仓惶败退,宣告这一战大晟终于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雨点噼啪落下,消了边关的暑气,也洗去了满地的深红。
伴着雨声,傅安歌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有一个身影背对着她,摇摇手飘然离去,她追不上那人,也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梦里她总觉得那人在笑。
傅安歌抬手掀开帘子走出大帐,天色阴沉,远处黑云压城,还有些雨丝在飘着,甚至有些阴冷。
柳乘风三个字从那个表面浪荡不羁的青年,变成了灵位上无比冰冷的符号。
傅安歌拎着一壶酒,踩着湿冷的台阶,到了飘扬着刺目白幡的灵堂。
灵堂简陋,设在太守府正堂,只为一祭。更并非独为柳乘风一人而设,但此刻,傅安歌自私的只是为一人而来,为一人而痛。白幡飞舞,是风送来的挽歌。
转过影壁。
灵堂上站着的人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傅安歌忽然愣怔,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如此伤痛。
是了,仅仅相识数月,她便难以接受青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更何况他们边关十数载,生死相托,浴血为战,与那些流着相同血脉的人相比,他们才更是兄弟。
孤魂翔此地,灵柩寄京师。[4]
……
议事大厅中,一片寂静,萧承川坐于主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原本以为这是一场庆功会的人也沉默了下来。
有心人敏锐的发现,在场众将领中少了一个,杨冠清心中一沉。
“王爷,人带来了。”宋衡进帐禀报,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却让人听出几分冷肃。
“带进来吧。”主位上的人终于开口,声音不辨喜怒。
“是。”宋衡领命转身出了营帐,很快又再次回来。这次身后跟着两个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外袍破了一块,脸上还带着伤。
杨冠清抬头看去,不是鲁原又是何人?
鲁原面色不忿,质问道:“秦王殿下,即便您是王爷,也不能在军营中肆意妄为吧?”
萧承川并未被激怒,而是淡淡道:
“鲁原,祖籍平州。永明十年,北垣来犯,父母及长兄尽亡于北垣人刀下。永明十一年投军,第二年耒阳之战,杀敌贰佰四十三,因功得封。”
傅安歌看见鲁原原本愤怒的神色一顿,似乎没想到萧承川会突然说起他的履历,接着神色怔忪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鲁原,你传信给北垣人时,可曾想过你惨死在北垣人手中的家人?可曾想起过你一起浴血拼杀的同袍?”
萧承川质问的语气并不激烈,鲁原却像是受不了一般后退一步,又被两侧的士兵制住。
就在傅安歌以为他心怀愧疚时,鲁原忽然抬头道:“他们都死了,与我何干!活着就该享受荣华富贵,我有什么错!”
他的声音很大,这样就能告诉自己:我才是对的,我不用愧疚。
他伸着脖子,满脸通红,等着再一次迎接萧承川的质问,然而萧承川却并未如他所愿。
傅安歌收到示意,将原本摆在桌子上的文卷拿起,交于诸位将军传阅。
当日萧承川表面上与众人商议,带兵突袭北垣大营,行围魏救赵之策。实则取道明州,与荆朗声东击西,直取平州城。
北垣人提前收到消息,调兵在去北垣大营的路上设下陷阱,却空等一场,反倒是让萧承川花费最小的代价再次夺回平州城。
而传信与北垣的人,正是鲁原。
自从接手悬壶斋后,傅安歌便将悬壶斋原本的情报网络整合,这一整理才发现,原来经年累月之下,悬壶斋的人甚至已经渗透到了京城某些官员家中,因为很少动作,故而极其隐秘。傅安歌顺势而为,让他们将关注的消息扩大到朝堂。
大军刚出了京城,傅安歌就接到素云派人传来的消息:随军将军鲁原动作有异。
一路上他们都在特意关注鲁原的举动,临近边关几乎已经能够确定他与北垣人传递消息。
于是他们将计就计,故意临时定下围魏救赵之策,鲁原急着给北垣人传信,果然露出了破绽。
议事厅内沉默无声,鲁原站在当中,觉得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像钉子扎在身上,冷汗从额角落了下来。
“原虎威营将军鲁原,通敌叛国,罪无可赦,明日处斩,以儆效尤。诏令三军观刑。”
待众人看完文卷,萧承川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了鲁原的结局。
鲁原这才突然慌了起来,惊惶道:“不行!我是陛下亲封的将军,秦王殿下无权杀我!我要回京,要接受陛下亲旨。”只要能回京,那人一定会想办法保自己一命的。
此时座中另一位将军也开口道:“王爷,不如先将鲁原押回京城再做论处吧。”
他这话并不是为鲁原求情,这种通敌叛国、出卖同袍的人,他恨不得亲手除之。他纯粹是为了秦王殿下考虑,如今秦王殿下重得圣恩,万一因为一个小人鲁原惹得陛下猜忌,实在是大大的不值得。
鲁原听到这话,眼神里也不由流露出一丝希冀,只要能回京,只要能回京……
然而萧承川并未如他所愿,冷肃道:“不必再劝,明日便以鲁原的血祭旗。”
傅安歌淡淡笑道:“永明十七年,陛下曾下令,若军中将领有通敌叛国、私通外敌者,秦王殿下有权处置,只要事后呈上详细奏报即可。”
傅安歌这么一说,在场很多人也回忆了起来。
那年秦王殿下率兵三万,大败西梁七万大军,陛下曾赐下极厚的封赏,并加封亲王爵位。
这句命令便写在敕封亲王爵的圣旨中,当时也曾引起过朝臣私下议论。
可这么多年秦王殿下治军严谨,从未出现过类似的状况,自然也从未行使过这个特殊权利,倒让很多人忘了。
傅安歌也是在曾经恶补朝堂知识时偶然扫过一眼,敏锐的意识到这个权力背后是皇帝莫大的信任,便记在了脑中。
既然如此,众将领也没什么好再劝阻。
鲁原知道事情已经再无逆转的机会,腿一软,委顿在地上,全无一个将军的样子。
或许从他选择将消息和良心一起出卖掉,用来换取荣华富贵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配被称之为将军了。
鲁原的死为这场战争画上最后的句号,没有人会为了一个通敌叛国的小人的死而惋惜。
但杨冠清还是以杯酒为祭,祭的不是被斩首的鲁原,而是那个早就死去的鲁百户。
大军拔营,回京。只是来时那个会在枯燥无味的行军途中说说笑笑的青年再也回不来了。
离京时还是五月,回到京城已到了六月中。
这一战,大晟取得了完全的胜利。秦王一行不但夺回了失落的平州、青州二城,还活捉北垣两名大将,迫使北垣大军退避五十里。
圣心大悦,赏了秦王无数玲珑珍宝,古董字画,但却未再行加封,朝堂之上无人提出异议。
毕竟谁都知道,以秦王的功绩,爵位之上早就封无可封,除了……东宫之位。
主帅之外,荆朗、杨冠清等人依据功劳也都各有封赏,以及……牺牲的柳乘风。
关于鲁原通敌叛国的折子也递到了御前。
天子震怒,血流漂橹。七岁以上,满门株连;七岁以下,男女皆充入教坊司,三代以内不得再入仕。
唯独傅安歌,皇帝的封赏里并未提及一丝一毫。
折子是萧承川亲手呈上的,其中不偏不倚阐明了傅安歌的功绩,但天子却的的确确没有提到分毫。
大殿之上,萧承川皱眉,正欲开口,宣布完封赏大太监冯吉便奉天子之命宣布退朝。
萧承川意识到这是皇帝有意为之,思索片刻,最终决定先以不变应万变。
果然,下朝后萧承川与天子的圣旨几乎是前后脚到了傅安歌的府上,陛下宣长宁郡主傅安歌进宫见驾。
萧承川与傅安歌对视一眼,并未来得及多交待,只道:“小心。”
傅安歌点头,便随太监进了宫。
太极殿。
傅安歌奉旨进去时,晟帝正在批阅奏折。
她按照规矩跪地行礼,晟帝叫了起便再没说话,一心一意的俯于御案批阅奏折,仿佛忘记了还有个人在。
傅安歌自然明白这是晟帝故意的,只沉默地站在原地,不急不躁。
许久,晟帝终于抛下朱笔,看向傅安歌道:“长宁,来给朕把把脉吧。”
“是,陛下。”傅安歌面色恭谨地上前,凝神给晟帝把脉。片刻后,才收回了手。
“如何?”晟帝语气慈爱,仿佛随口一问。
傅安歌却不敢随便作答,谨慎道:“陛下上次凤鸣山之毒已完全清楚,再让太医开一些固本培元的药更好。”
此话却是避重就轻,只说如今的症状,全然不提别的。
晟帝并未说满意不满意,起身向外走去,随口问道:“你觉得秦王如何?”
傅安歌心中一愣,未想到晟帝的问题如此跳脱,一边恭谨地跟在帝王身后,一边只说:
“秦王殿下龙章凤姿,英武非凡,为我大晟立下许多战功。”实在是没有任何偏颇私心的答案。
晟帝不置可否,看了傅安歌许久,然后说出一句让傅安歌措手不及的话。
“那朕为你二人赐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