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和高峤不是真心憎恨对方。
祝芳岁坐在副驾驶座,看着嘴唇苍白的高峤把油门踩到底。二十分钟的路,高峤只开了九分半钟。
车停下来,她连车门都忘记关,朝医院太平间的方向直冲过去。
祝芳岁跟在她身后关门锁车,跑着追上高峤。
太平间很冷,冻出高峤一身鸡皮疙瘩。神情呆滞的郁青站在太平间正中,一左一右两张铁床上都盖着白布。
白布下面是人,是死人,是郁青的父母。
高峤和祝芳岁都没有办法把这三件事联系到一起。
“高峤姐,姐姐。”郁青嗓音发飘,“你们来得好快。”
高峤难得无措。眼神在白布和郁青中乱飘。祝芳岁自高峤身后走上前,握住郁青的胳膊,“我们能做什么?”
郁青侧头去看右手边的白布。那底下盖着她的妈妈穆宜。
三天前爸爸妈妈出发去新川。新店刚开张,她们总时不时要去看看。出发前穆宜叮嘱郁青在家小心,有什么事情就去找高峤。郁青不满地嘟哝几句,在妈妈怀里撒一次娇,最后笑着和她们挥手道别。
‘再见’。
这是郁青和爸爸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是‘我爱你’,不是‘我以后会好好努力’,也不是‘爸爸妈妈你们放心’。
而是‘再见’。
最普通又最平淡,没有任何预兆。
大概二十分钟之前,郁青挂断和祝芳岁的通话接起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对方自称是川市公安的警察,问她是不是郁青,是不是郁一明和穆宜的女儿。
郁青肯定的回答换来对面一句‘你父母车祸去世’的消息。
她以为是骗子,在电话里骂了好几句。挂断电话之前,对方又说没有骗人,请她去川市第一人民医院。
郁青愤愤地把电话挂掉,打电话给妈妈,接电话的却还是刚才给她打电话的警察。她又挂断电话,再打给爸爸,接电话的还是刚才的警察。
郁青从床上摔下去,‘咕咚’,很重的闷响。保姆急匆匆赶上楼,问‘郁小姐没事吧?’。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没有,叫嚷着要司机开车去医院。
到了医院里,郁青被警察带到太平间。
白布由太平间的医生掀开。郁青看过一眼就不肯再看。那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尽管她浑身发抖的对警察点头,但那不是她的爸爸妈妈。
妈妈拥抱郁青的胳膊被车子撞断,爸爸笑着的脸上全是血痕。警察似乎为了安慰她,说郁一明和穆宜走得很快,没有遭罪。
郁青脑子钝钝的,想了一会儿后问警察:“那就不痛了吗?”
警察默然。郁青想不出她们人生的最后会有多痛,也想不到她们最后会想些什么。
妈妈会不会放不下自己?爸爸会不会担心自己难过?
郁青呆呆地站在太平间里想,一直想到高峤和祝芳岁一前一后出现在她面前。
要是往常郁青一定会质问她们怎么会同时出现。现在的她没有这些心思,头一歪,郁青把整张脸埋进祝芳岁的肩窝。
“我不知道。”郁青闷闷出声,“姐姐,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人的死亡和郁青预想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她以为死是一件隆重的事情,像夏天的雷暴和台风,会有阴天的预兆,会有气象台不断发布的警告,随后才会有雷有风,才会摧毁一切。
现在什么都没有。外面是万里无云的晴天,鸟雀唧啾,花儿含苞待放,万物复苏。
哪怕她站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太平间的窗户也透出温暖的光。
这像是过去二十三年里最普通的一天。
一点都不像死亡。
“开死亡证明,换衣服,找殡葬车送去火葬场,报丧。”
答案是从高峤嘴里说出的。
她的嘴唇还是毫无血色,语气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冰冷的不像是刚才狂奔到忘记关车门的人,“是警察给你打电话让你来确认遗体的吗?人呢?”
郁青浑身猛地一颤,她抓住祝芳岁的胳膊,抬头时高峤看见她一双赤红的眼睛,“什么死亡证明?谁的死亡证明?你的吗?!”
“灼灼。”出声制止的人难得是祝芳岁。
高峤对祝芳岁摆一摆手,“我知道你很难过……”
“你知道什么!”郁青打断她,甩开祝芳岁准备拉住自己的手走到高峤面前,“你很得意是吗?看见我爸妈死了,你很高兴对不对?”
高峤出门前随便踩了一双平底鞋,身高差距让她不得不仰视郁青,“叔叔阿姨一直很照顾我。她们去世我也很难过。”
“你少装了!”郁青一挥手,险些打到高峤。她往后退了小半步,嘴上骂着高峤虚情假意,眼眶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哽咽,“……骗人,你最喜欢骗人,你嘴巴里没有一点真话,你明明很高兴,我平时对你那么坏,你还在这里装,你……”
她被呜咽呛住,踉跄着往后倒。祝芳岁伸手要去接她,郁青蹲下来,把自己团成一个小小的球。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砸到她的裤子上,砸到太平间的地板上。
祝芳岁跟着郁青蹲下,温暖而柔软的双手环抱住她。
“讨厌高峤,讨厌,我最讨厌高峤——”郁青在祝芳岁怀中语无伦次的哭泣。被‘讨厌’的高峤站在原地,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忍住发酸的鼻子。
郁青想找一个借口发泄而已。高峤太了解从哭转成嚎啕的郁青。
从小郁青就这样,在高峤面前不肯服输,什么事情都要和她比一比。偏偏高峤也爱惹她,不肯学其他大人故意输给她。她们就这么互相比着,斗着嘴,直到今天。
踏进太平间前高峤还在想今天一定要好好和郁青说话。真的看见郁青穿着睡裙站在太平间里,高峤所有提前准备好的安慰顷刻间烟消云散。
郁青不要安慰,至少不要来自她的安慰。
祝芳岁浅棕色的卷发海浪似的颤动,她怀抱着郁青抚着她的头。郁青在她怀里大哭一场,哭到眼睛充血,哭到嗓子嘶哑,哭到渐渐发不出声音。
高峤在这时当‘坏人’,催问她哭好没有?早点去把流程走完,不要影响其他人办事。
郁青恶狠狠地剜她一眼,站起来去外面找警察。
高峤靠在太平间的门边看着郁青找警察去签字要死亡确认书,问太平间的医生要怎么联系殡葬车,爸爸妈妈被车撞断了身体,要请什么人能帮她们修复……
祝芳岁看了高峤一眼,高峤向她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她便过去陪伴郁青。
而高峤扭过头。医院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窗户外树叶繁茂,阳光灿烂而明媚。一只小小的麻雀飞到枝头上停下片刻,又扑着翅膀离开。
这是郁青最喜欢出去玩的天气。从前她会给她们打电话,撒娇要大家一起出去玩。去露营,去骑车,去公园,去晒太阳、看动物、划船……郁青有那么那么多的精力和好心情。
高峤和郁青不是真心憎恨对方。
前后不超过半个小时,她们便升出同样的想法:这本该是最普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