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第一天,凌长风起了个大早——或者说根本就没怎么睡,晚上闹了那么一通,早就睡意全无了。
李微言在屋里补觉,他自己则把院后的田垦了一遍。这几年田地无人照看,都荒芜了。
他都打算好了,院后种上药材,院前则再垦一块地,撒些菜种,还能自给自足一些蔬菜。多出来的还能带到集上去卖。
其实在回到江林之前,他还考虑了很多其他的事情。比如,回到江林之后,在县城找个营生,路不远,能赚些银子,能够负担生活支出和药材的花费。
他拳脚功夫不错,还认字,总归是能找到不错的工作的。
但如果是年轻时的凌长风,定然不屑于过这样平庸的生活。
少年英雄仗剑天涯,觉得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定要快意恩仇,干出顶天立地的大事来。每日奔忙生计,为那几两碎银虚度年华,是庸人所为。
而现在凌长风不仅成了“庸人”,还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垦完地,东方已蒙蒙亮了。凌长风拿出账本又算了遍账,现在家中的财产就算大部分拿来买药材,剩下的也足够宽裕的生活了。
师父……不,夫人肯定还是会继续行医,可她的身体实在叫人忧心。
归云山医部的长老嘱咐过凌长风,李微言的身体状况已经禁不住折腾了,无论是动武还是动用法力,都会损耗真元,平日里需多修养。
如今的李微言当真担得上“弱不禁风”四个字,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但偏偏她自己没这个自觉。只留万里照顾,他未必能拦得住,这下没有生计的忧虑,凌长风就能在旁多照顾些了。
理完账,凌长风就洗洗手开始准备早饭,昨日婚宴,厨房还剩了许多食材,够吃上一阵子的了。
早上是青菜玉米瘦肉粥,搭上一盘油果子,一小碟火腿。
李微言起不来,他就端着早饭来喂。喂完再让她继续睡。
凌长风收拾碗筷时,李微言就托着下巴望着他。
“夫人看我做什么?”凌长风笑意温柔。
『好看。』
凌长风有些羞赧地偏过头。“你莫哄我,我知道自己不好看的。”
李微言光着脚从床上下来,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背着手,歪着脑袋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脸,然后摇了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还是好看。』
凌长风的心跳漏了半拍。
真像在做梦。
他过去常常在梦中见到的那双明亮又热烈的眼睛,如今真的在看着他,而且只看着他。
凌长风放下手中的碗筷,将她揽入怀中,轻吻了上去。她也自然地环上他的腰背,胸脯轻轻起伏着。
他的动作极其克制,温柔,却掩盖不住越来越重的呼吸。
柔软的双手有意无意地顺着他的腰背游走摩挲,然后滑进他松垮的外衣里,拨弄得他的心弦始终不能平静。凌长风知道她在故意引诱他落进这糖衣陷阱之中,狐狸勾引起人来,哪怕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撑不住。
但凌长风撑住了。
他轻轻离开心上人的唇瓣,极力控制着自己起伏的胸口和滚烫的身体。“您的身体现在还不行。”
李微言一挑眉毛,哼了一声,然后直接从他怀里滑回了床上,一头闷进被子里。
凌长风深呼吸两下,平复心情,然后把碗筷端起来,有些狼狈地逃了出去。
“诶,凌长风,你发烧了吗?”万里在院子里叼着油果子,看到满脸通红的凌长风,有些关切地问道。
凌长风捧了把井水泼在脸上,心火才稍稍平静了些。“没事。”
等李微言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睡足了觉的李某人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院子里已经被收拾得焕然一新,门口似乎来了两个小吏,正和凌长风争论着什么。
“我说新郎官,你这几年没回江林,可欠了官府不少税银呐。”小吏趾高气昂地打量着凌长风,脸上挂着笑容。
“我稍会就去县衙补缴,两位官爷有心。”凌长风脸上波澜不惊,并没有出现小吏预想中害怕又讨好的笑容。
税吏有些不爽地挑起眉头,“说得轻巧,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去,我看你也不必去县衙,咱哥俩亲自来你这收可是给足了你面子,别不识好歹。”
凌长风眉头微蹙,他这几年不在江林,名下又无耕地,补缴几年户税林地税,至于如此大动干戈么。
“呵,朝廷税政,这助军的丁税欠缴一年,来年就翻倍,按此推算,来年不缴,后年再翻,你躲了四年,我给你算算……光这一项你就得缴十石粮!”
“十石?!”凌长风错愕万分。这哪是收税,这分明是刮骨来了,十石粮足够五口之家一年有余了!
看他这副表情,税吏们脸上浮现起满意的笑容。“要不,你服役去,听说你刚成亲,怕是舍不得走,要不,缴税。可别说我们哥俩是故意来敲你竹杠的,大梁税法白纸黑字写着的,我们就是想宽待也没办法呀……”
凌长风本是有意要去官府补缴的,可他们俩这敲骨吸髓的嘴脸,看得他实在火大。他们无非是听说昨天这里大摆了婚宴,觉得有油水可刮罢了。
“你们……!”
身后有门推开的声音,稅吏的目光从凌长风身上移到他身后:“哎呦,那就是新娘子啊,长得白白净净的还真不赖。”
凌长风的表情当即冷了下来。
稅吏们眼神在李微言身上下游走,然后咂了咂嘴,猥琐地笑起来:“瞧瞧这小胳臂腿,新郎官,你要是交不上税,让你家娘子来交,一次抵两斗,怎么样啊?”
李微言还没看懂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凌长风铁青着脸一拳头招呼到了那稅吏脸上,另一个小吏见状就扑上去,结果也被一阵疾厉拳风直击面门,血溅半空。
凌长风一拳打完还不解气,膝盖抵着那稅吏的胸口,一拳又一拳,揍得稅吏五官都移了位,血溅了满地。还是李微言上前拉着,才保住了那人一条命。
那人被同僚架着狼狈逃了。
李微言掐着腰,皱着眉头看了凌长风一眼,然后抓起他沾血的手查看。
“没受伤。”凌长风垂着眸子。
『为何动手。』
“他们对你污言秽语。”
李微言捏着眉心,叹了口气。抬头想责备些什么,又收了回去。
『收拾收拾,准备开溜。』
揍了税吏这种事情,若是当年林羌林县令在位时期,李微言肯定反告回官府,反正最后挨罚的肯定是那个敲竹杠的稅吏。
但现任县令可不是那个一板一眼的林羌,而是个好脸面的贪财小人,平头百姓揍了衙差,他定然不会轻易罢休,就算一时花钱摆平了,今后在江林恐怕也不会好过。所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虽然请二娘子那边周旋一下,问题应该就解决了,但李微言实在不想每次都靠着胡家的关系。而且借此让凌长风吃一堑长一智也好。
等到一队捕快浩浩荡荡地杀到竹林的时候,院里已然人去楼空,只有田里还没干的土昭示着这里刚刚确实还有人住。
一辆离开江林的驴车上,稻草堆后的李微言揉着太阳穴,凌长风则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坐在一边。
新婚夫妻成亲第一天就扒车奔逃,背井离乡,还是蛮特别的。
还好李微言身上还带着乾坤袋,能迅速把家当都收起来走人,要不然怕是麻烦大了。
『以后还是不要妄动干戈了。』
“是。”凌长风目光黯淡下来。
“如果是师父……我是说,夫人的话,遇到这种情况,您会怎么做?”凌长风的称谓一时半会还改不顺。
李微言摸了摸下巴,回道:『先好言劝回去,说自己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先回去筹钱,等明日一定十二石奉还。然后他们回去的路上就会一不小心摔进坑里,骨折在家躺几个月,这事儿就过去了。』
路上李微言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凌长风好奇凑上去,却看不懂那些文字。“您在写什么?”
李微言提笔在纸边写上:『咒他们接下来几个月倒霉』。
凌长风噗嗤笑了一声,点点头。“夫人做得好。”
总之,不要得罪方士,咒人是方士的老本行。
驴车到了江林边界,后车三人拍拍衣摆上的草杆子,给驾车的老农夫塞了一吊钱,就跳下了车。
县郊也有一座天师庙,江林县的天师庙比起他们之前见过的那些大庙观来说,看起来有些……简朴,但附近几个县的人若要拜天师,基本上都到这来,所以香火还算不错。
李微言他们回来没几天,还没来看过。
庙中立着一尊手持黑白双剑的天师石像,双目炯炯有神,身着武服,也是那种怒目圆睁的天王像。但江林的雕刻师父水平比较寻常小地方高明许多,这天师像看着像是活过来似的,栩栩如生。
惯例凌长风先敬了三炷香,拜了三拜,李微言和万里则在庙里东张西望。今天的天师庙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庙祝在扫地。
待凌长风敬完了香火,李微言就旁若无人地走到供奉箱前,蹲下来,撸起袖子就伸手进箱里掏钱。
“诶!内姑娘!干什么呢你!”庙祝抓着扫把上前来阻止,而姑娘身边的魁梧武夫先一步挡在他面,腰间宝剑半出剑鞘,寒芒闪到庙祝眼前,吓得他一哆嗦。
李微言随便抓了几枚铜钱,又从袖中取出刚刚写的那张符纸摆在案上。几枚铜钱掷在符纸上,三正一反,三枚正钱上闪过金色纹路。
李微言拿起那枚反的,随后将剩下三枚叠进纸中,又塞回了箱里。
她随意地掷着铜钱玩,目光又落到桌上贡盘里的新鲜果子,随手拿起一个,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就又抓了一个丢给万里。
李微言一边啃着果子一边走到敢怒不敢言的庙祝面前,万里掐着腰问道:“你就是这里的庙祝?”
“是……是。”庙祝眼睛总瞟着凌长风腰间的宝剑,生怕那玩意又出鞘。
“果子不错,对了,跟你们县老爷说一声,让他们接下来几天最好多积点德,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提醒过。”
说完,三个人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出了庙门,凌长风才问道:“夫人拿一枚铜钱干什么?”
李微言摇了摇手中啃了一半的果子。
“大人说,这代表收受了供奉。受了江林百姓这么多香火,我这个做神仙的就帮忙保佑保佑,让那作威作福的县官小吏吃些苦头。符纸塞进供奉箱里,就借了玄钧广明天君的神格了。”
神格与李微言本身不是一体的,而是一种抽象的、不具化的存在,拜神与请神,本质上也只是请这神格概念,而不是神本人。
上次在归云山,万里请神,李微言之所以能够上身,是因为距离请神者极近,又刻意应声,但是上身之后依然不能随心所欲,一旦开口便是言出法随。
“您……真的收得到香火?”凌长风有些犹疑。
李微言点了点头。
他突然一副了然模样,转身回庙里又上了一把香,庙祝吓得半死,连他放在案上的碎银都不敢拿。
三人一路行至江林县界碑处,却早已有马车静候。胡七立在马车旁,脸上还是那副常年不变的笑容,身旁还跟着一个水灵的小姑娘,有些怯懦又好奇地看着不远处的三人。
待三人走近,胡七拱手行礼。“见过上君。”
李微言颔首。
“二娘子的消息真是好生灵通。”万里传话道。
消息从江林传到二娘子那,可比传到县衙老爷那快多了。
胡七微微笑着:“上君谬赞,若是没有这点本事,怎么能在江南立足呢。小人已为上君备好了车马盘缠,请。”
凌长风扶着李微言上车,余光瞥见胡七身边那个小姑娘,总觉得似曾相识。那小姑娘的眼神中似乎也有些疑惑和不确定。
待上车坐定,凌长风自言自语地疑问了一声,李微言才笑着回道:『你忘了?我还送过她一盏兔儿灯。』
他这才恍然大悟。
“大人,我们去哪啊?”万里抓起马绳,他对于再次上路这件事没什么反感,能到处看不同的地方可比呆在一个地方有趣多了。
李微言低着头,思索片刻。如今既已上路,就顺便去寻些能治魂伤的药材。『往北。』
她并未出声,也没有做手语,但万里听得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