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两颗一模一样的石头吗?
这很难给出答案。
即便是叶祁,也满心疑惑。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他本以为李不缺身边的那个应该就是那位竹先生了。
可今日一看,竟觉得眼前这位柳大公子柳钰与当年在飞云庄所见的竹先生才更是一模一样。
叶祁下意识地去寻李不缺的踪迹,可环顾四周却并未见到她的身影。
大黄原本在沈晏旁边摇着尾巴混吃混喝,可柳公子一出现,它就不吃了,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位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沈晏循着狗的目光看过去,瞬间被柳公子的容貌震慑得几乎失语。以前他只知道狐妖能长得这么好看,没想到人也能长这副模样?
但大黄很快压低了上半身,撇起耳朵,呲着犬牙,对着柳公子低声咆哮起来。
沈晏鲜见大黄在李不缺不在的场合对别人有这般敌视的态度,也立刻警惕。
可那位柳公子除了容貌俊美得不似常人外,浑身上下并无一点妖魔气息,怀中寻妖罗盘也并没有什么反应。
正当沈晏疑惑之际,大黄突然吠叫着冲了出去,似是要去扑咬柳公子,陈家的家仆与柳家的家仆登时乱作一团,抄起棍子就向大黄狗打过去。
“哪里来的疯狗!保护公子!”
家仆们围住黄狗,挥棍打去,谁知大黄身法敏捷,眨眼间就穿过层层棍棒,直扑向柳大公子。
眼看恶犬要扑咬柳大公子了,许多女眷几乎尖叫着吓晕了过去。
谁知黄狗冲到了柳大公子面前,那副凶神恶煞的神态却消失了,它耸动两下鼻子,围着柳公子闻了一圈,然后很温驯地趴坐下来,目光很是纯良地抬头看着他。
而柳公子从始至终似乎也没有什么惊惶失措的表现,只是略有些惊讶。他甚至笑着弯下腰,准备摸一摸黄狗。
“公子小心啊!”仆人们连忙阻止。
而黄狗也突然瞬间换了一副态度,弓直身子,十分凶狠地嘶吼起来,冷不丁地就狠狠地咬上了柳公子的小腿,然后迅速逃出人群。
“公子被咬了!!快!抓住那只疯狗!!”
柳大公子的衣角很快就被血染红,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去扶着公子,院里立刻被此起彼伏的“找大夫!快找大夫!”的吼声填满了。
被疯狗咬了可不是小事,说不准就要一命呜呼的!
大黄跃进一丛阴影中,然后匍匐在主人脚边,呜呜地叫了两声。
仆人们很快簇拥着柳钰离开了前院,陈公满头大汗,怒骂着护院的护卫,让他们掘地三尺也得把那条疯狗抓回来杀了。
李不缺藏身在阴影里,冷眼旁观。
她的表情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重复且麻木地往嘴里塞着冰糖,然后咀嚼,磨碎。
直到嘴里全部溢满了腻得发苦的甜味。
『骗子。』
柳钰被抬到偏院,城里最好的几个大夫全被请过来医治。
陈公大发雷霆,质问那条狗哪来的。
仆人们战战兢兢,半晌,一个丫鬟弱弱地答道:“那好像是……二小姐的狗……”
“那二小姐人呢?!”
“不知道……今早就没见她了……”
陈公又急又气,今日要是不能给柳家一个交代,那问题可就大了。柳家是士族大家,大公子要是在这出了事,陈家自此以后恐怕再无宁日。
全府家丁都散出去抓狗找人,但这一人一狗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毫无踪迹可寻。
陈公万般无奈,只能来请叶祁。
叶祁年轻时便是除妖司刑探,如今又是刑部大员,请这样的人物来找个人实在是杀鸡用牛刀。但陈公实在是一时间没有什么办法了,只能重金请叶大人插手。
叶祁倒也不是不愿意帮陈公这个忙,如果是寻常的小贼,他抓也就抓了,何须重金。但李不缺这种,上一刻还在眼前,下一刻便能在百里之外的人物,他一个刑部官员又能帮上什么帮呢?
况且除妖司要是能抓到李不缺,早抓了。
于是叶祁借口受了风寒,有心无力,只能在屋里休息。
沈晏送走了满脸愁容的陈公,关上房门,自顾自地嘟囔着:“真是奇了怪了,小白为什么要放狗咬那柳公子,是有什么私怨吗?她会跟长那么好看的人有私怨?”
小白对容貌好看的人向来都是多几分宽容的。
叶祁摸了摸髭须。“这谁知道呢?”
他原本好奇这柳公子跟竹先生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亦或者只是因为巧合才长得一模一样。如今看来,这可能并非巧合。
可柳公子若是竹先生,李不缺就不该是这种态度。
而那个酷似竹先生的尸傀,跟这个柳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不能确定是什么情况,但直觉告诉他,事涉天师与竹先生,他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叶大人,要不我们去看看那位柳公子?大黄毕竟身负魔气,而且若是柳公子真的得了恐水症,恐怕就药石无医了。”沈晏有些放心不下,毕竟人命关天,还是小白当着他们面放狗咬的。
他总下意识觉得自己有给小白兜底的责任,至少不要让事态变得更糟糕。
叶祁想了想,点了点头。“这也好,只不过我称病不好出面,你便去看看吧。”
柳公子所在的厢房外,柳家家仆各个瞪着眼睛,冷着一张脸,谁来了都不让进。得亏陈公出面,沈晏才得以进去。
屋里仆人和医师们忙忙碌碌,之前已经换洗了十几盆清水,伤口也已上了药,包扎完好。而那位柳公子却丝毫没有因为受伤而失了风度,见有客至,还要站起来作揖,硬是被仆人们劝了回去。
“实在抱歉,在下的腿不利于行,无法见礼,还请兄台见谅。”柳钰的眉眼似乎总带着些许笑意,礼数周全,气质脱俗。
他给沈晏的第一印象便是『完人』。
面若冠玉,芝兰玉树,礼数周全,待人宽和,让人一见面就如沐春风,一个世家公子,最好也不过是这样了。
“柳公子哪里话,我本就是来探望公子的伤势,岂能叫公子站起来伤上加伤。在下略通些医理,可否让我为公子探探伤势?”
“那……就有劳兄台了。”
沈晏为他探查了内息,他体内并无魔气残留,体征也很平静,应当不会出什么打事。看来小白也没有下狠手,只是吓了吓他罢了。
不过小白为何会跟柳钰这样温和有礼的人有旧怨呢?
柳钰既无大碍,沈晏便放心些了。他本想借机问询问柳公子是否认得李不缺,可想了想,又没有开口,他和李不缺的身份还不能这么快就暴露。
沈晏正想着,却忽然感觉对面的目光有些许怪异,抬头看去,柳公子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温和。
“沈兄,有个问题,我不知当不当问。”
“柳公子请讲。”
“有一个奴婢说,看到了沈兄喂那只狗,当然,我知道那只狗并非是沈兄的,是陈家二小姐的,只是……不知沈兄与那二小姐,是何关系?”柳公子的眉头微不可查地微微扬起,目光中些许锋锐一闪而逝。
沈晏眉心一跳,又很快恢复如常。“萍水相逢罢了,我与柳公子一样,也是刚到这的。”
“哦……我还以为,沈兄会与她走得更亲近些呢。”他笑着说。“是在下唐突了。”
客气了几句,沈晏便告退了。
明明柳钰的言行举止都谦和有礼,但不知道为什么,沈晏就是感觉有点刺挠,有点怪怪的,但是具体哪里怪,他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很怪。
仔细想想,这位柳公子的表现会不会太过完美了?
大黄那一口下去就是十几个血窟窿,再有风度的世家公子,被狠狠咬上这么一口,应该都很难保持体面了。偏他一点不见狼狈,即便受伤,依旧是游刃有余,彬彬有礼的模样。
甚至反过来安慰陈公,让他莫要惊惶,说这不是什么大事。
反正沈晏肯定做不到。
是夜,陈府灯火通明,柳家家仆们一刻不敢松懈地守在屋外,生怕又出什么变故。毕竟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就不用活着回去了。
而陈府的仆人们则依旧在为了自家公子的及冠礼而忙碌奔波,以弥补今日突发状况所耽误的时间。
整个陈府依然如白天一般活跃,除了柳大公子的厢房。
厢房内,柳大公子遣散了屋中随侍的仆人,吹熄灯火,点上香炉,却并不入眠。而是整理好衣冠,端坐在床边,似乎在等什么人。
窗外人影绰绰,灯光透过纸窗温和地氤氲在黑暗里,给屋里的陈设铺上了一层模糊昏黄的轮廓。
她应该会来的。
他想。
其实他还没有准备好见到她,至少不是这样匆忙地见面。可是只要想到见她,他的脸上就忍不住浮起笑意。
在他有些走神的片刻,房间里的黑暗已经悄无声息地吞没了那为数不多的光亮,一步一步地将整个房间都包裹进浓重的、密不透光的黑暗之中。
很快,柳钰便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见了。
周围一片死寂,连一丝声响也没有,他的呼吸声就已经是整个空间里最清晰的声音了。
恐惧黑暗是人的本能,
突然间,黑暗中一双手合上他的脖颈,收紧,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咽喉。
这突如其来的力让柳钰后倾倒过去。还好,身后不是一片虚无,他倒在一片柔软的床铺上,身体被骑压住,无法动弹。
直到他几乎要因窒息而昏厥,脖颈上的压力才松开了一些,他的胸口立刻因为能够恢复片刻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但他好像全然不在乎刚刚几乎被掐死的事情,抬手想要去触碰面前的人,可刚抬起便被扣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你究竟是谁。”
柳钰因为缺氧而涨红的脸上扬起笑意。“是你的夫君,阿竹。”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清脆响亮地落在他脸上,让他半张俊脸立刻就红肿起来。
“骗子。”
那些被封存在内心深处许久的情绪像是决堤的洪水。愤怒,恨意,痛苦,同时蜂拥而至,在她灰白的瞳孔里激荡不休,即便在黑暗中,依然滚烫无比,摄人心魄。
她浑身都颤抖个不停。“柳钰。这才是你的名字,是吗?……那么我身边的阿竹,究竟是什么?一具傀儡而已吗?”
“不缺……我……”
我从未想要骗你。
“什么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死是假的,连人都是假的……哈哈哈…哈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戏弄我究竟有什么好玩的,让我痛苦,就那么有趣吗……?柳公子?”
阿竹就死在她的面前,死无全尸,她日夜都被愧疚和痛苦折磨。
如今却告诉她,阿竹,根本就只是一个世家公子体验人生的工具。
她的痛苦,血与泪,此刻都因为这个活过来的夫君而显得十分可笑。甚至她自己脸上都浮起了扭曲的笑容,可泪水一刻不停地流下来。
松开的手再次收紧。
“柳公子,我有一个想法,你就老老实实的死掉,好不好?已死的人,就应该死透了,不是吗?
没关系,我会原谅你的,我会把你做成最好的,最完美无瑕的尸傀。
我不要一个活的柳钰,我只要一个,死的阿竹。”
脖子上的手依然还在收紧,几乎要将他的喉咙掐碎。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喉咙中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节。
剧烈的疼痛和窒息让柳钰下意识地挣扎,但他很快就安静下来。
温热的液体低落在他的脸颊上,他想伸手,但四肢已经因为窒息而没有力气,意识也逐渐模糊。
渐渐的,底下的人没有了声息。
李不缺跪坐在他的身上,手慢慢松开,脸上扭曲的笑容逐渐变得木然,呆滞。
然后突然又放声大笑,笑得几近癫狂。
她的人生简直是个举世无双的笑话。你看,连阿竹也是假的。这位柳公子,操纵着那具被他称为阿竹的尸体时候,是不是也看她的笑话呢?
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捉弄一个义庄的小姑娘,一定感觉很有趣吧。
李不缺笑得脱力了,才终于开始收拾柳钰的尸体。
可刚一检查尸体,她便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