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成亲和上一次成亲有什么区别呢?
李不缺仍不是非常明白。
她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
她困惑地看着竹山剪下他们的一小段头发,欣喜又小心地系起来,放进早已准备好的漆盒里。
他说这叫结发。
李不缺歪着脑袋,她一直以为结发夫妻的意思是夫妻睡在一块儿的时候头发会打结。
竹山笑了笑,说倒也可以有这个意思。
他们俩如今住在柳府那个别致的小院里,只不过现在比之前多了些大红绸缎和红纸的装饰。大红的喜字贴在梨木窗和墙上,在这水墨画一样的院子里显得尤其显眼。
李不缺没有什么艺术修养,但也感觉这大红大紫的很是损害这院子的雅致。
院子主人对此却没有什么意见,他觉得大红大紫的挂着也挺好。
喜庆。
按理说成亲的第二天,该早起奉茶,但因为昨日的混乱,今日柳府也没消停。加之竹山的母亲一直在山上清修,不曾下山,父亲如今也不在禹州,家中主事的是柳钰柳大公子。
李不缺不想去,
竹山说不想就不去。
李不缺一住进来,他就将屋内陈设家具都换了一通,全按她平日的生活习惯来。家中早已备好与她体量相称的衣服,不是那些小姐夫人们爱穿的罗裙绣裳,而大多是她自己平日会穿的版式。
颜色大多素净暗淡,放量不多,利落爽快。这些衣裳有粗布的短衣,也有绸缎的锦袍,简直像李不缺有钱之后自己会置办的衣柜。
书房里的画轴被收了起来,李不缺也没有追问里面为什么还有天师造像,因为她觉得问也只可能问出疯话来。
他要是说出什么天师就是他前世夫人之类的话,李不缺也并不会觉得非常惊讶。
若是哪日,他的癔病好了,要与她和离,她也不会有任何意外。
毕竟脑子清醒的人也不可能同她成亲。
除了癔症,他似乎还有着过度的洁癖。
只这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住,便要里外里将院子全部重新拾掇一番,以至于他那个戴面具的二重身从早到晚就没歇过。
李不缺一睁眼就看到戴着木刻面具的柳二公子的傀身忙里忙外。
他这样的公子哥,洒扫为何不让下人去做?
他说这是与夫人的新房,定要自己亲自打扫。
在李不缺看来,这院子屋子之前有人洒扫过,本来就已经干净得不得了了,偏他的眼睛生得不一样,怎么看都不顺眼。
他这么爱干净,当初是怎么在义庄待得下去的呢?
“为什么有药房?”
或许是因为开过医馆,李不缺上次来的时候就先注意到了这个院落中的药房。但一个世家少爷,为何要在住处置办药房?
“这个啊……”阿竹转着轮椅来到她身边。“因为我是个大夫。”
大夫?怪不得他认得那么多药材,当初还跟她一起开医馆,李不缺瞟了一眼他的腿。“坐诊,出堂?”
一个瘸子,要出堂的话很麻烦吧,还是全让傀身来做?
“义诊。”
竹山的日常生活平静得让李不缺有点意外。
一个修行极高的傀师,按理说该有自己的洞府,就是没有洞府,也该有常人难以进入的禁地。平日里修行邪法,探寻傀体,就是没有这个条件,也会像李不缺一般,终日跟邪修妖魔打交道。
但柳府干净得出奇,别说邪修邪法,就是常规的那些普通修士会傍身的正法都没有。这小院子就更是清清静静,连人都没有了。
而竹山本人生活寡淡平常得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看书,晒药,因为腿脚不好,他本人极少出门,甚至自己在院中也不常走动,平日有事都是借傀身行动。
李不缺估摸着这院子的家务也一直是他借傀身亲力亲为。
竹山并非是没有心腹侍从,但连那些侍从也极少进到这小院里来。
简直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寺庙的和尚都没过得这么孤寡。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不缺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内里居然是个疯子。
李不缺会跟着竹山出去义诊,看他温和地跟那些衣着褴褛的百姓聊天,他会毫无芥蒂地搭上患者脏兮兮的手腕,为他们问诊开药。
他极度的洁癖似乎在这时候就不起什么作用了。他怀中常备着帕子擦手,但他从不当着他人的面擦手,也几乎从不会对百姓们的邋遢和脏污展现任何的嫌恶。
这样的竹山,让李不缺的认知似乎有点撕裂。这样一个全然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君子,和那个癫狂满嘴疯话的疯子,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她很努力地盯着竹山的脸,想看出这脸是否有两层,亦或者眼前这个跟她之前见的那个不是同一个?
每当她这样盯着看的时候,他就会转过头来,回以一个明媚温柔的笑容。
旁人问他,那个戴面具的小姑娘是什么人,他毫不遮掩地挽起爱人的手,一脸幸福且自豪地笑着答说:“这是在下的夫人。”
她被人盯得浑身不舒服,想把手抽出来,但手挽得很紧,十指相扣。
竹山玉琢般的手,挽着她那只粗糙的有着老茧和各种伤痕的手。
这种明目张胆的爱意,让李不缺觉得有点刺眼。太亮了,她需要找个暗一点的地方缓一缓,以至于她最近嚼碎的冰糖明显比过去更多了。
他不喜欢别人提及他的腿,可偏又时常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无力和脆弱来,以此来博得她的怜爱与包容。她总得俯下身子,亦或者直接坐到他的腿上,然后任由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君亲昵。
或许是因为总是吃糖,她的吻也是甜的。
许多越界的言行,基于『夫妻』这一层身份,似乎就都可以被容忍了。
毕竟李不缺压根也不知道世俗夫妻之间究竟该是什么样的。
他说夫妻之间是这样的,她就茫然犹豫地信了。
像这样诓骗一个无知女子,竹某人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在大多数时间里,竹山看起来都像个教养得体的正常人,但时不时地他就会透露出一些不太正常的本质。
哪怕李不缺只要有一会儿不告而别,都会让他变得精神高度紧张,表现出比李不缺还要脆弱的焦虑,就好像她一出门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鉴于这个人本来就是疯的,这样时不时的疯一下在李不缺看来反倒比较正常。
至于李不缺不告而别的出门……她自然不可能事事都告知竹山。尤其是在收到京城送来的恭贺她新婚顺便请她办些朝廷明面上不方便干的事情的信件之后。
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身上未散的血腥气已经说明一切。
他不喜欢她出去杀人。
他生起闷气来也是安安静静的,自己一个人寻地方喝闷酒。二两酒下肚,终于敢壮着胆子到夫人面前,义正辞严地对她说:“夫人,可不可以不要出去杀人?”
“不可以。”
然后他便委屈上了。
喝醉酒的竹山比醒着的要可爱一点,至少喜怒哀乐要好懂得多,还有些小孩子气。前面还能说点完整的话,后面就开始叽里咕噜地含糊不清。
李不缺只能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一边听他含糊不清的啰嗦,一遍把他安放在榻上。
酒气呛人,她定然不会在这屋睡了,可他又偏偏抓紧了她的手,嘴里依然在含糊不清地念叨些什么。
李不缺只依稀听见他说:“言儿……”
『言儿』。
李不缺总是听到这个名字。
她其实有点微妙的嫉妒,嫉妒这个竹山口中前世的夫人。
“我不是什么言儿,我叫李不缺。”
“我知道……可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声音变得越发含糊,难以辨别。
酒量真差。
李不缺想扯开他紧握的手,一抬头却见到他在哭。她愣在那,不敢再去扯他的手,但又不想闻酒味儿,只能把头别过去,无奈地坐在地上。
抬手一挥,窗户洞开,吹进来的风终于驱散了些许酒气。
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紧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此刻他确实躺在这里,活着,有心跳,有温度。分明相同的容貌,却始终套不进『阿竹』里。
她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于是她忽然很叫一声,她低垂着眉眼,很小声地喊了一声“阿竹”。明明心里常念这个名字,可说出口的时候,竟然有些口生了。
她忍不住会去想那个她拼命地想要把阿竹缝起来的夜晚,但不知道为什么,回忆到那里的时候,心口空落落的,什么也找不到。
恨也没有,痛苦也没有。
消解麻木,然后寂静无声,和过去每一次一样。
极度的安静引发了耳鸣。
李不缺忽然有些恐惧。因为麻木比痛苦更加危险,所以她开始试图在脑海里找到一些足以称得上是波澜的东西。
可最终记忆还是回到了那个晚上,她,还有她的阿竹。
只是她的,也只属于她的阿竹。
然而她忽然又悲戚地想到,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她的阿竹”。
『前世妻子』这个身份,无论换做是谁,他应该都会这般待她,并不是非她李不缺不可。
如果这时候突然跳出来一个更像他梦中人的女子,说自己才是那个言儿,他会作何选择。
似乎是现实在回应她,这样一个人竟真的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禹州。
一个长得几乎与天师一模一样的女子,额戴红绳,腰系长剑,眉眼间三分笑意,很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
在街面上遇到她的时候,李不缺晃了个神,以为又是攸吾在借着这身皮四处乱逛,可靠近了却又并没有攸吾的气味。
不是攸吾,难道当真是天师下界闲逛来了。
可这人却又并不认识李不缺。
李不缺起初大脑一片空白,有些慌乱无措,甚至想要逃跑。但很快,她放松了下来,甚至有种心头终于有什么东西能放下的轻松来。
她抱着一种看戏般的戏谑心态,目送着那人进了柳府,脸上浮现出解脱似的笑意,但那笑意很快就冷了下去。
如她所料,当竹山看到这位不速之客时,整个人几乎僵在那里。
李不缺藏身在阴影中,打了个哈欠,脑子里已经开始打算起来和离书找谁写,如何从他手里卷走一大笔银子……
还好她没什么行李,走的时候只要带走大黄和万里就好了。
她抬头去找万里的痕迹,只见青鸟落在檐上,也在安静地看着院中那位酷似李微言的女子。
管家问来者身份,
她笑着说:“一个路过的方士,您叫我李方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