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导始终没说这条有没有过关,人在不同状态下的反应本来就不一样,他们采用这种拍摄方式就是为了捕捉到最本真的一幕。江小鱼作为时绥的扮演者,作出的反应应该比旁观者的推演想象更合理。
思量再三,路导让江小鱼按原剧本补拍了一条,问他们:“你们觉得哪条更好?”
江小鱼没有接话。他觉得自己作弊了,第一条的情绪不完全是时绥的,还有他自己的场外代入。出于遮羞的目的,他希望路导用第二条。
“我觉得第一条最好。”花无缺说,“我相信他的反应。”
演员之间的默契影响作品的呈现。相信对手演员的演绎,对于电影和角色来说都是上佳。路导沉思片刻,又说:“那裴天行呢?裴天行下床追他,剧本里可没有。”
“我认为裴天行对时绥有真心,只是太少了。他试图挽回的举动……或许就是那一点点真心的外化方式。”花无缺思路很清晰。
路导又看向江小鱼:“你不说话,我就当你赞同他的。”
排除自身原因,江小鱼也希望选第一条。他想在有限范围内,让时绥更勇敢一些,哪怕美梦破碎,也要亲眼看着它碎。“您是导演,您来裁决吧。”
意料中的,路导选了第一条。
这天收工后,他们乘同一辆车回酒店,片场地处远郊,但城市最不缺少的就是灯光。
花无缺对路导说的那句话,江小鱼左思右想,很是在意。
“花无缺,你其实早就爱上‘演员’这个职业了吧。”
花无缺正倚在门边闭目休息,闻言转过头来:“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你不爱这个职业,不爱你的角色,又怎么会认真地揣摩角色心理呢?从开拍到现在,你为裴天行增饰的细节,都是你用心的证明。而且一个演员究竟好不好,骗不过观众的眼睛。”
花无缺笑了一下,像是自嘲:“或许吧。”
“你只是不愿意面对而已。成为演员就意味着放弃了从前的梦想,未达成的事总是有执念的,你不想就这么心甘情愿地陷进被迫选择的道路,所以一直暗示自己必须警醒排斥。”
花无缺问:“那你呢?如果不当演员,你会做什么?”
“我随便。”江小鱼说,“也许每件事都会试一试,腻了烦了就换下一样。”
花无缺听着有些新奇,接着问道:“演员就是第一项吗?那你什么时候换下一个?”
前两年江小鱼还真想过要打退堂鼓,但今年开始一切都变好了,那些没走过的路,他大概永远不会触及了。
“演戏还没演过瘾呢,以后再说。”
·
剩下的内景戏都是电影后半部分内容,时绥在监狱生活时,影片情节就是裴天行的主场,江小鱼只有一些零碎的戏份。
刚进八月,庄复又带着新剧本来了片场。
“拍摄地就在隔壁县,开车才一个多小时,我问过那边导演了,他尽量把你的戏份集中拍,就五六天的事儿。”
江小鱼刚收工,妆都没卸,只瞄了眼蓝封白字的剧本,没应。
“这可是郑易之的戏!三次奥斯卡提名的郑易之!”庄复着急地在化妆室来回踱步,“你知道公司为了争取这个角色,费了多大功夫吗!”
江小鱼一边卸妆,直白地拒绝他:“我还没杀青,不去。”
庄复见他有了反应,锲而不舍地劝道:“我看过通告了,你这几天戏少,往返两边绰绰有余,我让王师傅每天接送你行不行?”
江小鱼扔掉手里染色的卸妆棉,打开剧本看了看,台词已经用荧光笔标注了,还不少,要在一星期内拍完是非常非常紧凑的。
“你说实话,这角色真的是给我的吗?还是江玉郎表现太差,被郑导踢了?”
郑易之是业内出了名的铁面导演,盛世娱乐花了钱把江玉郎塞进去,能让他下决心换人,估计惹了不小的麻烦。而且这个窟窿只能由盛世来填,否则他们不仅亏了金钱,还得罪了大导演,血本无归。
江小鱼见庄复没有反应,就知道自己说中了,但他没有义务给他们救场。
“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庄复深深地叹了口气,坐下来好言好语地劝说:“你上了路导和郑导的戏,将来发展不必多说。可若这回公司得罪了郑导,对你我都不好啊。”
江小鱼冷笑:“我的合约就要到期了,盛世娱乐招惹了什么人,将来会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庄先生,你可以通知他们准备解约声明了。”
庄复才坐下不久,又噌地一下站起来。
“你要解约?你真的以为你能去月星传媒?怜星说的只不过是场面话,你凭什么能进!”
任凭庄复急得跳脚,江小鱼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朝门外喊了两声,桃花开门进来了。
“桃花,替我送送庄大经纪人。”
庄复黑着脸走了,剧本还落在化妆间的桌子上。
桃花尽职尽责地把人送到出口,小跑着回来通风报信。
“江老师,刚才你叫我进来,我碰见Monica和副导演在外面说话。”
江小鱼:“那怎么了?”
“你也知道这房门隔音不好。”桃花压低嗓音,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他们大概听到了。”
江小鱼说“知道了”,心想干脆找个机会把这事儿告诉花无缺。
原本以为明确拒绝过,这个问题就该到此为止,谁知第二天一早听桃花说,庄复又来了,已经到了酒店楼下。
江小鱼赶紧走楼梯出去,趁庄复进了电梯轿厢,离开酒店。其实他不用那么早去片场的,但与其和庄复打嘴仗,不如去见自己想见的人。
花无缺这几天戏份重,来得很早,已经在走戏了。这一场是裴父临终前与儿子的对话。
裴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但在感情问题上,裴天行和他一脉相承。裴父重病的根源是他自己对情感的不忠,二十几年前的债,终于到今天来偿还。
路导一声令下,片场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极轻的机器运转声。
裴天行坐在床边,裴父吃力地拉着他的,已到弥留之际。
“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一个是谢秋,一个是你母亲……我死以后……”
话未说完,裴父开始咳嗽。
演员表现得很到位,咳嗽中的沙哑喘息让脸色泛起异样的红,精神却变得更差了。
“我死以后,要葬在老家的海边……还有轻尘,他是你妹妹,不要怪她……”裴父拼命抓住裴天行的手,目眦尽裂,“你记住了吗!”
谢轻尘,谢秋的女儿,裴天行同父异母的妹妹。
裴天行的手背都被抓红了,但他似乎失去痛觉一般回握父亲冰凉的手,几乎哽咽:“爸,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都是我的报应……报应……”裴父无意识呢喃了一会儿,慢慢停止了呼吸,死不瞑目。
裴天行愣了几秒钟,含泪替父亲合上双眼,温柔地帮他盖好被子,裴父静静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做完这一切,他看到床头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是上大学前一天拍的。母亲已在大学毕业那年病故,现在这个家只剩他一个人,成了一座盛满回忆的牢笼。
裴天行用袖子擦去相框的灰尘,积蕴许久的泪水滑落,泣不成声。
现场静悄悄的,好像所有人都沉浸花无缺的表演中。江小鱼感觉视线模糊了一瞬,再一眨眼,世界变得无比清晰。好像清风徐来,乌云散开,月亮终于让行人目睹到他真正的光芒。
裴天行的气质、修养、谈吐,乃至于外貌……所有扣人心弦的优点,都是花无缺赋予的,只有花无缺能把这个角色诠释得最好。
纵然江小鱼已将花无缺的作品看过数遍,也并非初次合作,这般近距离欣赏他的表演仍旧是种享受。直到摄像暂停,悸动的感觉久久未能平复,花无缺早就察觉他在旁边,远远冲他点了下头。
江小鱼知道自己因他的表演而热泪盈眶,也不甘心再远远看着了。
等他调整好情绪凑过去看回放,路导也夸了花无缺的镜头感,还说:“总感觉你的表演有点不一样,这几天遇见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事。”花无缺低头一笑,那语气好像感悟良多,“就是心态变了。”
最后暂停的那一幕,是他红着眼睛看向摄像机。花无缺与镜头里的自己对视,其实那扇大门一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他选择视而不见。
路导以为他说的是角色,赞同道:“裴天行的六年,确实需要做出点变化。”
但江小鱼明白,花无缺指的并不是裴天行的心态,而是他自己,他开始真心实意地接受“演员”这个身份。未来的花无缺,会更加耀眼。
等路导敲定这一条能用,花无缺回化妆间改妆时,江小鱼把昨天庄复过来说的事告诉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份剧本。
“如果你认识合适的人选,可以尝试联系下郑导……你有郑导的联系方式吗?或者你姑姑有?”
花无缺收下剧本,说会转告Monica。
结果这天晚上Monica就给江小鱼打电话,演员已经到那边片场了。
“是公司一个小演员,他是郑导的铁杆粉丝,托我来谢你,还说以后有机会请你吃饭。”
江小鱼简单地回了一个“不客气”。
谁知Monica还有下文:“说起来郑导一开始还找过无缺,请他演男主。”
江小鱼很自然地问道:“那他为什么没接?”
Monica:“他说和之前一个角色的设定太像了,所以选了裴天行,挑战些不一样的。”
江小鱼细细想了裴天行和其他角色有什么不一样的,开玩笑道:“演渣男是挑战?”
“也许是吧?他应该是个很专情的性格,又长了一张天生就会招惹桃花的脸,以前有个小姑娘就差点对他因戏生情……”Monica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话题陡然一转,“总而言之还是谢谢你,你公司那边不会有麻烦吧?”
“当然不会。”
这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江小鱼不怕他们,自然不认为会有麻烦。他不会与公司和解,花无缺因为入行的事自个儿别扭了好几年,在某些方面他和花无缺还挺相像,都很固执。
解决了这件事,庄复再也没来找过他,出现在台词里的谢轻尘本人终于进组了。
桃花听说扮演谢轻尘的年轻小花是铁心兰,兴奋了一整天。江小鱼问她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说:
“因为两位老师是二搭啊!他们先前合作的电视剧《渔舟唱晚》可火了,想当初我每天追更,等得抓心挠肝。”
江小鱼当然看过《渔舟唱晚》,比起电视剧,他更在意“二搭”,大热剧的男女主演能够再次合作确实不容易,但——他和铁心兰也是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