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身形颀长,一头漆黑如瀑的长发,面容俊秀可亲,与草间岐长得是一模一样。
脸上有些树桩似的纹路,仿佛一块无瑕的美玉染上瑕疵。
一双眼睛黝黑深邃,没有草间岐的清澈与坚韧不拔,眼里满是无尽的冰冷与死寂。
熟悉的人一瞧就知是假的。
根本不是草间岐。
“你是黔驴技穷?还是别有用心,打着我主人的名义冒充,败坏他的名声?真是懦弱,都不敢用自己的真面目见人。”
“莫非,你还做着让我主人给你背锅的打算。”曼沙兑一针见血道。
祂不置一词,嘴角险恶一笑,说不尽的嘲讽。
显然能利用草间岐的身份,令祂身心愉悦。
他如深渊般可怖的目光扫过了贺茂忠行、白狐葛叶、芦屋道满与鬼童丸,最后落在了安倍晴明的身上。
声音幽幽,是能穿透灵魂的蛊惑。
“晴明,我给你一个机会。”
“只要你不与我为敌,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满足。你想要你的至交好友、师兄还有师父都安然无恙,我可以保证不动他们。”
“甚至,我还可以实现他们心中所愿,名利、地位乃至于像替身之术这样的术法,我都可以实现,如何?”
祂的姿态放得出人意料的低,像是对晴明十分忌惮。
但更多的是威慑。
那蛊惑的声音直冲灵魂,比之修罗道伴生血雾带来的影响更大。
若非经历过诸多幻境与修罗道伴生血雾的磨砺,晴明他们也招架不住。
非常时刻,晴明不敢托大,心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
当祂出现的瞬间。
言灵·星与言灵·守已开到了极致。
坦然回答:“哦,你说得确实令人心动。可是你是满足不了我的。”
“为何?”祂不解问道。
“因为师父所愿便是天下太平,暴动的极阴之力平息下来。你就是动乱的缘由之一,就这一愿望,你就无法实现。”
晴明分析地头头是道。
“实现不了师父的愿望,师父定会拼尽全力,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
“那鬼童丸师兄希望师父平安活着的心愿就实现不了,我亦是如此。”
“当然,我的母亲亦是如此。”晴明与葛叶母子连心,相视一笑。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晴明意有所指转头望向芦屋道满。
在场诸位的目光也随之转移。
芦屋道满被别有深意又灼灼的目光盯着,一脸的不自然。
心中暗自骂了晴明一句。
虽然,他无法欺骗自己。
若祂给出比替身之术更加丰厚的筹码,自己确实会心动。
毕竟平安京怎样又与他无关。
更别说这里头还有他的仇人。
隔岸观火。
多好。
可惜,他现在暂时和晴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再者,祂也是冲着晴明,并非真的看得上自己。
芦屋道满有自己的骄傲,他绝不会接受自己是退而求其次的那个。
阴阳怪气道:“咋地,别小看我,你安倍晴明坚定不移,我又怎么会被轻易蛊惑。”
“别小看了我!”芦屋道满眯着眼,朝着晴明露出一个威胁的笑。
晴明优雅地鼓掌,自嘲短视了。
祂就静静盯着这俩孩子作妖。
嗤笑一声:“你师父的所愿,即使没有我,也实现不了。因为拥有欲·望的心是贪婪的。”
“生灵们面临生死,渴望强大,无人能敌;面对权势,渴望拥有,高高在上,面对不公,渴望反抗,求个平等。”祂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一刻,世间发生的景象展现。
接着道:“这世间,即使没有极阴之力的影响,一样太平不了。就比如你们的今上,心心念念的是大权在握,长久地统治下去。”
“为此糟践人命,不比我更加恶毒。我虽是放任了极阴之力,却是给予了生灵选择的机会。”
“再者,若是没有我弄出的这些动静,你们师父早已惹怒了他,被杀掉了。”
“再者,你们前赴后继地来对付我,不惜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千辛万苦地净化污浊的极阴之力,最终不过是为他们做嫁衣。”
“稳坐钓鱼台的,往往就是最大的推手。”
“我所行的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
贺茂忠行正想出言辩驳。
祂一个抬手,贺茂忠行嘴巴被迫闭上,一个字也说不出。
葛叶她们尝试向前走一步,也无法动弹,皆被束缚在原地。
若是祂此刻想要他们的命,轻而易举。
千钧一发之际,曼沙兑现身。
从天而降,落在晴明他们身前,听着祂大放厥词,忍不住要出手。
忽而,曼沙兑的神魂深处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曼沙兑,你先别动手。祂现在要让你们看场好戏,不会对你们出手。”
“好的,主人。”曼沙兑立刻停手,听从草间岐的一切吩咐。
关切问道:“你之前的伤势如何了,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曼沙兑忧心忡忡。
为了救自己,主人只身前往藤原家。
中了埋伏,身受重伤,还将所剩无多的力量给了自己。
也不知现在好点了没。
曼沙兑的愧疚与自责,草间岐心领神会,并宽慰他。
“伤早就恢复如初了,你放心,一切有我。”
“先按兵不动,等着我。”
“是!”曼沙兑崇敬地应道。
而对着一切不得而知的祂,一挥手召唤出水镜,在贺茂忠行他们眼前浮现出了三处镜子。
一处镜子里显现的是景象是平安宫清凉殿。
清凉殿被一个偌大的透明光罩,严密保护。
一个修长的人影在阵眼处,俨然是贺茂保宪。
从镜子中,在场诸位清晰可见,贺茂保宪灵力庞大如同海纳百川,连绵不断为法阵输送灵力。
法阵所成的透明光罩将整个清凉殿护得严严实实。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身手矫健的武士和紫袍阴阳师在暗中戒备。
在清凉殿外三层是厮杀怒吼声、刀剑碰撞,锵锵作响。
那是四家派来的精锐武士以及阴阳师,在与阴阳峡间中出来的黑晶妖物搏斗厮杀。
为的是守住清凉殿。
清凉殿中。
今上安心沉睡,身侧美人摇扇。
殿宇外,铺天盖地的黑晶妖怪。
人妖厮杀不止,鲜活的生命一直在死去。
令人唏嘘不已。
第二面镜子显现的是与往日宁静迥然不同,被摧毁得七七八八的平安京。
目之所及,除了被牢牢守住的平安宫维持以往的恢弘与华丽。
贵族们的房屋或多或少被摧毁一二,而四家的主宅因为阵法守护,黒晶妖物一时还不得而入。
而百姓的房子,基本被摧毁得渣都不剩。
其中不少的百姓死去,侥幸活下来的也是无家可归。
世间的不平等,在此刻是如此的醒目。
最后一处镜子,显现的是平安宫下,阴阳峡间最深处。
荒、一目连与御馔津三神团结协作,配合默契,奋力制止快速因封印被破坏,扩张的阴阳峡间。
荒顶在最前面,召唤出星月盘,以星辰之力封锁阴阳峡间的裂缝。
错乱的时空法则被星月盘所出的星辰之力,一点一点,拨乱反正。
一目连的风神之佑护着荒与御馔津,密不透风。
让他们心无旁骛地作战。
御馔津的狐狩界开启,金色的麦浪若隐若现,属于稻荷神金色的神力降临在黑暗无边的阴阳峡间。
宛如给这个从未有过光明的地方,带来了希望的太阳。
此刻的御馔津,虽是少女形态,手中的破魔矢箭无虚发,与一目连配合默契。
一个进攻,一个防守。
如潮水般涌动的,力量远远超过人间的黒晶妖物,碰上他们,寸步难进。
只是,他们的神力总有耗尽之时。
被破开的裂缝,仅仅缩小了一点。
裂缝还在顽强反抗,企图冲破荒的星月盘的修补。
忽而整个阴阳峡间震动不已,一股极其强大的,凝聚着最黑暗的极阴之力化作一只黑色的箭矢,朝荒的心口处射去。
一目连的风墙被瞬间击破,口吐鲜血。
接着,御馔津的破魔矢万箭齐发,齐刷刷地冲向黑箭,却黑箭上的极阴之力所化的黑雾消融。
眼瞅着就要射穿荒的心脏,星月盘立马护主,璀璨星河将荒包裹其中。
犹如金钟罩一般,顶住黑箭想要夺去荒性命的险恶用心。
偏偏,裂缝趁机反扑,挣脱了星月盘的控制。
一下子扩大了不少,之前的修补算是前功尽弃了。
荒与一目连、御馔津没有气馁。
与他们而言,不过是再来一次。
荒一手握住黑箭,急速用星辰之力净化上面的极阴之力,另外一只手,则是对准扩大的裂缝。
星辰之力,喷涌而出。
方才被扩大的部分,瞬间缩小,
局势一下子扭转了回来。
与裂缝的斗争,一直在持续着。
三神明面对密密麻麻的妖物,面不改色,越战越勇。
算是给镜子外的众人信心。
前两个镜子展现的一切,触目惊心。
最后的一个也是暗藏危机,万一那样的黑箭不止一支呢。
在场诸位内心担忧,没有表露出来。
祂抿紧嘴唇,幽深的眸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满与不解。
他不满荒他们破坏自己的劝说与计划。
又不解,身为神明,生命可谓长长久久,何必拼上神陨的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种不解祂在八岐大蛇身上见过。
也在草间岐身上见过。
现在又在他们身上见到了。
祂的内心忽而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急躁。
无所谓。
最终,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的。
就好似曾经祂经历过的世界。
无一例外。
祂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于是,祂遵循本心道:“本来,在人间统治者的领导下,他们也是过着低贱、生死不知的日子,贫穷、病痛、苦难一直包围着他们。”
“弱小又可怜可恨。我的极阴之力给予了他们反抗之力,让他们得偿所愿,有仇报仇,这不比你们那些冠冕堂皇的惩罚更加深得人心。”
“再说,于那些人严重,他们本就是低贱的,微不足道的,可以献祭的。”
“难道不是吗?贺茂忠行。”
“难道,这就是你所要的天下太平,还是说属于你们这些上层的天下太平?”
声音满是嘲讽与不屑。
贺茂忠行眸底深处难掩失落与伤心,失落于今上在如此危难之时,无法挺身而出,带领大家反抗。
伤心于百姓遭受无妄之灾,平淡安宁的日子被打破,沦为阴阳势力交锋的牺牲品。
他依旧无法张开口。
他想说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天下太平,从成为阴阳师的那一刻起。
他就明白世间的不公。
但终究相信未来是美好的,时间会改变一切。
他所期望的人人平等,和谐互助,没有偏见的未来。
一定会到来。
如今祂所说的一切不过是粉饰自己的行为。
根本上,与祂嘲笑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没有区别。
只是祂将世界所有生灵都视为蝼蚁罢了。
他不会认命的。
他相信。
晴明、鬼童丸和保宪,贺茂家族的子弟们,以及平安京中其他的清醒的有识之士。
他们都不会认命。
这是他们对于高高在上漠视者的反击。
一切,才刚刚开始。
贺茂忠行微微抬头,望向了祂召唤出的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