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楚唤云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顿时溢满简陋的野店。他给季寻之斟了半碗:"尝尝,店家自酿的松醪酒。"
季寻之抿了一口,眉心微蹙:"掺了水。"
"哟,季大人连这个都尝得出来?"楚唤云笑嘻嘻地凑近,"莫非以前偷喝过?"
"办案需要。"季寻之指尖摩挲着粗瓷碗边缘,"三年前追查一伙假酒贩子..."
他的话戛然而止。店门突然被撞开,程七跌跌撞撞冲进来,肩头插着半支断箭。
"大人...追踪香..."少年脸色煞白,"引来了北狄狼卫!"
楚唤云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扶住程七,扯开衣襟查看伤口——箭头上泛着诡异的蓝光。
"寒铁箭。"季寻之沉声道,"只有北狄王庭亲卫才配用。"
店外传来马蹄声,至少有二十骑。楚唤云迅速踢翻桌子当掩体,从靴筒抽出把匕首塞给季寻之:"后窗走。"
"一起。"
"不行。"楚唤云突然笑了,那笑容耀眼得刺目,"总得有人拖住他们,好让程七把消息送回京。"
箭矢破空声骤起。季寻之刚要反驳,楚唤云已经纵身跃出窗外,故意弄出巨大响动。北狄人的呼喝声立刻朝那个方向追去。
"大人..."程七虚弱地拽他袖子,"我家大人让我告诉您...寒铁先生的徽记...在陈胜书房见过..."
季寻之的手猛地攥紧。陈胜书房?那个兵部侍郎竟是北狄埋得的钉子!
荒野上的追逐持续了半个时辰。
楚唤云伏在枯草丛中,听着马蹄声渐近。他左臂被箭矢擦伤,鲜血渗入泥土。方才故意留下的踪迹太过明显,显然对方也起了疑心,搜索得越发谨慎。
"出来吧,楚大人。"带着异域腔调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们只要账册。"
楚唤云眯起眼——那是个披着狼皮大氅的高大男子,脸上戴着精铁面具,喉结处隐约露出刺青。
寒铁先生。
"想要账册?"楚唤云突然站起身,手里举着个火折子,"巧了,我刚好烧了。"
面具人一挥手,十几张弓立刻对准了他。楚唤云却笑得越发张扬:"你们北狄人是不是傻?真以为我们会带着原物到处跑?"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灰,"喏,都在这儿了。"
风卷起灰烬扑向面具人。就在对方下意识闭眼的瞬间,楚唤云袖中弩箭疾射而出——
"铛!"
箭矢被长剑格开。面具人冷笑:"楚大人就这点本事?"
"当然不止。"楚唤云突然吹了声口哨,"季大人,现在!"
所有北狄人同时转身。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空档,楚唤云已经扑向最近的马匹。可他的手指刚碰到缰绳,后背突然一凉,一柄长剑贯穿了他的肩膀。
"楚唤云!"
季寻之的声音从林间传来,紧接着是破空而至的弩箭。面具人不得不撤剑回防,楚唤云趁机滚到马腹下,鲜血很快浸透半边衣袍。
"走!"季寻之从树梢跃下,一把将他拽上马背。弩箭连发逼退追兵,两人一骑冲进密林深处。
破庙里的火光摇曳不定。
季寻之撕开楚唤云的衣衫,伤口处的血已经变成暗红色——箭上有毒。
"没事...不是致命的..."楚唤云喘着气笑,"那帮孙子...想活捉我..."
"闭嘴。"季寻之将药粉狠狠按在伤口上,"寒铁先生就是陈胜,对不对?"
楚唤云疼得倒抽冷气,却还挤眉弄眼:"季大人...果然聪明..."
"你早就知道。"季寻之的声音冷得像冰,"所以故意激怒裴敬,引蛇出洞。"
"哎哟...轻点..."楚唤云龇牙咧嘴地抓住他的手,"我不也...把你算计进去了吗..."
季寻之突然沉默。他包扎的动作依旧利落,指尖却微微发颤。楚唤云怔了怔,忽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抚上他的脸颊,触到一片湿冷。
"季寻之..."他声音轻了下来,"我这不是..."
"你若死了。"季寻之打断他,声音沙哑,"查清了又如何……"
楚唤云大笑起来,又牵动伤口疼得直抽气。他拽着季寻之的衣领,将人拉近至呼吸相闻的距离:"那现在...季大人可要看好我..."
庙外风雪渐急,却掩不住两颗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
破庙外的雪越积越深,楚唤云的体温却在急剧攀升。
季寻之将最后一块沾了雪水的布巾覆在他额间,布料顷刻蒸出白雾。楚唤云颈侧的血管泛着诡异的青紫色,随呼吸忽明忽暗,像一条盘踞的毒蛇。
"冷..."
楚唤云忽然抓住季寻之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半阖着眼,嘴角还挂着惯常的调笑:"季大人...趁我现在说胡话...想问什么赶紧..."
季寻之反手扣住他脉门,面色骤沉——这毒竟在模仿瘟疫症状,难怪寻常解毒剂无效。
"陈胜书房..."楚唤云忽然抽搐着弓起身,"西墙第三块砖...有你要的东西..."
话音未落,庙门被劲风撞开。三个蒙面人踏雪而来,袖口金线绣着三滴水纹。
"季大人好手段。"为首之人摘下面具,竟是早已"身亡"的裴敬,"连寒铁先生都着了你的道。"
季寻之的剑横在楚唤云身前:"解药。"
"解药自然有。"裴敬从怀中掏出瓷瓶,"拿寒铁账册来换。"
楚唤云突然闷笑出声,呛出一口黑血:"老头...你们三水帮...什么时候给北狄当狗了..."
裴敬脸色骤变。季寻之趁机甩出袖中暗镖,直取他手中瓷瓶。另两名刺客立刻抢攻,剑锋却被突然暴起的楚唤云用匕首架住——
"铛!"
火星四溅。楚唤云赤红的双眼近在咫尺:"季寻之,西墙第三块砖!"
破庙外的雪被剑气搅成白雾。
楚唤云单膝跪地,赤手拧断最后一个刺客的脖颈。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雪地绽开红梅。
腰间的刀伤深可见骨,他早已筋疲力尽却仍然笑得张扬:"裴老头……不够看啊……"
裴敬盯着他腰间逐渐泛蓝的伤口,褶皱的老脸抽搐:"楚大人不妨运功试试?"
楚唤云突然暴起,身形如鬼魅般掠过雪地。裴敬慌忙举剑格挡,却见寒光一闪——楚唤云的匕首钉入他左肩,将人牢牢钉在庙柱上。
"寒铁毒?"楚唤云指尖划过自己泛青的伤口,"是有点劲儿……"
季寻之破窗而入时,正看见这疯癫一幕。楚唤云浑身残血在满地尸骸中回头冲他笑:"季大人,要活的还是死的?"
裴敬突然捏碎袖中瓷瓶,紫烟腾起。楚唤云旋身将季寻之护在怀中,大氅翻卷如鹰翼,硬生生用后背挡住毒雾。
"你!"
"无妨。"楚唤云咳出口黑血,眼神却亮得骇人,"劳烦季大人帮个忙。"
他突然扣住季寻之的手,引剑刺穿裴敬右腕:"说!当年谁通风报信!"
地牢火把噼啪作响。
季寻之盯着铁栏后的裴敬,手中账册几乎捏碎:"我父亲待你如手足,为何..."
"为何?"裴敬癫狂大笑,"你可知季伯明查到了什么?"他猛地扯开衣襟,心口赫然是北狄图腾:"三十年前北境大旱,青霜剑派用三百孤儿换粮!那些孩子被烙上图腾,从此..."
楚唤云的剑鞘突然重击铁栏:"说重点!"
"你父亲要揭穿此事!"裴敬目眦欲裂,"那些孩子里...可有当朝太后的亲弟弟!"
季寻之踉跄半步。他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那些无名牌位,想起母亲临终前欲言又止的眼泪——原来他们守护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权贵们光鲜皮囊下的蛆虫。
"季大人!"楚唤云的喊声撕开混沌。季寻之突然暴起,长剑贯穿裴敬咽喉。
热血喷溅在脸上时,他竟觉得冷——原来复仇的滋味,是咽下满口铁锈味的虚无。血溅三尺,他却仿佛被抽去筋骨般跪倒在地,二十年的恨意混着血泪决堤:"他们都该死..."他跪在血泊里,指尖抠进青石缝,"可该偿命的人...早烂成黄土了..."
楚唤云从背后死死抱住他,任凭剑刃割破臂膀。怀中人颤抖得像暴风雪里的幼狼,他只能更用力地箍紧:"我在...寻之,我在这里..."
"我该恨谁..."季寻之垂首低语,"恨饥荒?恨世道?还是恨我父亲……"
记忆井喷。七岁的他被师父从枯井里拽出来,睫毛结着冰碴。满院横尸映着雪光,师父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子,想活吗?
原来他从来没能爬出那口井。
"唤云..."他忽然抓住对方衣襟,指甲透进金线,"我疼..."二十年来筑起的高墙土崩瓦解。那个雪夜所有的哭声、血腥味、结冰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决堤。
楚唤云只能一遍遍拍抚他的脊背:"哭出来吧...寻之..."
“我还记得…当年我被师父从井里拽出来…满院狼藉…全是血…到处都是血…”
楚唤云没有讲话,只是将怀里的男人紧了紧。
“我当时怕极了…爹…娘…姐姐…他们就那么躺在那里…那天好冷…从那以后…我对梦境充满了恐惧…我闭上眼睛就是当年的画面……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楚唤云呼吸一窒,手上力道却不减:"我知道,我都知道..."
季寻之眼中血丝密布,"那天雪下得那么大...我躲在井里,听着姐姐的惨叫...听着母亲..."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上。楚唤云立刻单膝跪地,将他颤抖的身躯揽入怀中,深深吸一口气:"...太痛苦…咱们就不说了..."
"我闻到了..."季寻之埋在他肩头,声音闷得发颤,"血的味道...那么浓...那么热..."
楚唤云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哭出来吧,寻之,我在这里,你可以哭..."
"师父说...我当时的眼神像死人..."季寻之突然抓住楚唤云的前襟,眼泪终于决堤,"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早就死了...在那个雪夜就死了..."
"胡说…"楚唤云捧起他泪痕斑驳的脸,拇指用力擦过他的眼角,"你看看我,季寻之,你看着我!"
季寻之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对上楚唤云通红的双眼。
"你活着,"楚唤云一字一顿地说,"你活得好好的。你会痛,会哭,会愤怒...这就是活着的证明。"
"可是...好疼..."季寻之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这里..."他抓着楚唤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楚唤云将他搂得更紧,下巴抵在他发顶:"我知道...我陪你疼..."
季寻之死死拽着楚唤云的衣角,“唤云…我害怕…我好怕啊……”
“有我呢…有我呢…”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更鼓声,季寻之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来。
"唤云..."
"嗯?"
"如果...如果当年有人像你这样...抱住那个孩子..."
楚唤云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现在也不晚。"
季寻之闭上眼,泪水再次滑落:"谢谢你...找到我..."
楚唤云吻了吻他湿漉漉的额发:"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找到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哪里。"
半个月后,帝都传来捷报。楚唤舟率军奇袭北狄粮道,缴获的密信里,赫然是当朝重臣与青霜剑派的往来账目。
季寻之站在朱雀街上,身边人来人往,而楚唤云在不远处给他买栗子糕,他晃着手中的油纸包朝季寻之肆意地笑着,像个邀功的孩子,朝着他狂奔,热烈的,坚定的,毫不犹豫的。他跑得那样急,衣袍翻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迫不及待的为他捧来了自己全部的温度——我本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他是季寻之多年以来窒息生活的氧气,是晦暗内心的油灯,是脆弱无助时,坚守的铠甲护盾。这个男人一层一层剥开季寻之随时可能崩塌的堡垒残壁,继而温柔的抚摸着那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