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半座京城时,楚唤云正挤在围观百姓前排。顺天府尹满头大汗地指挥救火,而御前侍卫统领在灰烬中扒出个铁箱——箱中弯刀坯子已烧得变形,但刀身“永元五年武库监制”的铭文依稀可辨。
“楚大人。”统领突然近前低语,“陛下问您可认得这个?”袖中滑出块令牌,正是景王府的通行令,边缘还沾着糖渍。
楚唤云拇指抹过糖渍,在舌尖一蘸:“江南甘蔗混北疆野蜜——景王府特供。”他忽然掐住统领手腕,“令牌哪来的?”
“火场尸体手里攥的。”统领吃痛,“陛下命您与季大人即刻入宫。”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极旺。陆昭正在批阅《武举改制疏》,见二人来了,朱笔一点案上食盒:“太傅尝尝。”
盒中二十块芝麻糖饼排成弯刀阵型,每块都缺一角——正是武库司发现的那种。楚唤云掰开一块,里面裹着片薄如蝉翼的铁皮,北狄文字刻着“右贤王部笑纳”。
“景王的手笔。”少年天子推开北疆军报,“楚将军八百里加急,右贤王得了批中原弯刀。”
季寻之的剑鞘突然点向食盒:“糖饼用模子压的。”他挑起残留的饼屑,“武库司的樟木屑。”
陆昭从奏折下抽出张单子:“永元五年至今,景王府采买饴糖三百斤、蜂蜜八十斤、紫檀木十二方。“朱笔圈出最末一项,“还有这个。”
——西域葡萄酒二十坛,坛口封泥掺铁粉。
“酒坛运刀坯。”楚唤云冷笑,“剩下二千口要走糖船?”
“腊月廿五发船。可惜...”从袖中取出个蜡丸,“江夏水师昨儿截了艘可疑糖船。”
蜡丸里裹着景王谋士的亲笔信,要求漕运三关守将“放行糖船如约”。
“臣请彻查武举弊案。”
“不急。”陆昭将信凑近烛火,“朕更好奇...”火焰吞噬字迹时,他眼里跳动着同样的光,“景王要这么多弯刀做什么?”
“北狄右贤王擅骑射,但缺破甲利器,若有人供他中原弯刀...”
“再加上江南水师。”季寻之接口,“便是南北夹击之势。”
少年天子推开案头《漕运志》,露出底下绘制的武举校场图:“永元八年春,朕要重开武举。”朱笔点在演武厅位置,“主考官...”目光扫过二人,“楚卿与季卿。”
楚唤云挑眉:“加试水战?”
“准。”陆昭蘸了朱砂,在校场图旁写下“弯刀”二字,“不过试题要改改。”笔锋突然凌厉,“比如...如何用弯刀破景王水师的锁子甲?”
季寻之突然指案上糖饼:“陛下,江南甘蔗混北疆蜜,易粘牙。”
“所以朕备了新糖。”陆昭从食盒底层取出包松子糖,“西域商人进的,遇水即化。”
楚唤云捏起块糖对着烛光——半透明的糖体里,竟裹着细如牛毛的金属丝。
“江夏水师缺批箭簇。”少年天子眉眼沉静,“朕觉得...这种刚好。”
窗外风雪呜咽,当值的更鼓声中,程七抱着新查获的账册冲进来:“主子!景王府的糖料...”他猛地刹住,扑通跪倒,“参见陛下!”
陆昭将松子糖推过去:“赏你的。”糖块在案上磕出清脆声响,“回去告诉楚将军...”
“北疆的雪,”楚唤云突然接口,“要变颜色了。”
天督府的书房只点了一盏灯。季寻之推开棋盘上的奏折,黑子白子零散排布成北疆地形。
“右贤王部动了。”他落下一枚黑子,“楚将军的军报比官道快了三日。”
楚唤云斜倚在窗边,指尖转着颗白子:“阿姐说,右贤王帐前出现了中原弯刀。”白子啪地落在江南位置,“景王府的工匠,打的却是北狄纹样。”
门外传来程七的咋呼声,紧接着是谢存刻意的咳嗽。季寻之头也不抬:“进来。”
程七抱着个食盒窜到楚唤云身边:“主子!江禾从江南带回的芝麻糖!”他挤眉弄眼,“说是景王府年礼的样式。”
楚唤云掀开食盒,二十块糖饼摆在里面。他掰开一块,露出里面裹着的铁屑:“瞧瞧,连糖渣都学不像。”
季寻之捏起铁屑对着灯光:“掺了锡,北狄的配方。”他转向谢存,“查到了?”
谢存躬身:“江南来的糖船,在江夏换了北狄水手。”
“右贤王的手伸得真长。”楚唤云把糖饼抛给程七,“去,喂后院的狗。”
程七走后,书房陷入短暂的沉默。
季寻之突然开口:“陛下今日问我,楚家枪能否破弯刀阵。”
“你怎么说?”
“我说能。”季寻之移动棋盘上的白子,“但没说是哪种弯刀。”
楚唤云笑了,他走到棋盘前,手指划过黑白子之间的空隙:“昭儿在试探我们,他早知道景王勾结的是右贤王。”
“军报是你让楚将军加急的?“
“不。”楚唤云摇头,“是昭儿自己看出来的。”他从袖中取出封信,“今早收到的,阿姐说陛下半月前就密令北疆军更换箭簇。”
季寻之展开信纸。楚唤舟凌厉的字迹写着:新箭簇专破锡铁合铸甲,恰是右贤王卫队装备。
“我们的小陛下...”楚唤云轻声说,“比想象中更敏锐。”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江让裹着寒气冲进来:“主子!季大人!宫里传旨,宣两位即刻入宫!”
紫宸殿上,陆昭正在批阅《武举章程》,见二人来了,朱笔一点案上的食盒:“尝尝,新进的芝麻糖。”
楚唤云拿起一块,甜腻中带着微苦:“江南甘蔗掺了北疆蜜?”
“太傅舌头真灵。”少年天子轻笑,“右贤王最爱的口味。”他推过另一份奏折,“看看这个。”
季寻之展开奏折,是景王府长史弹劾楚唤云“擅调北疆军械”的折子。
楚唤云凑过来看,突然笑出声:“这老东西,连我阿姐换了箭簇都知道。”
“所以朕好奇。”陆昭的指尖在案上轻叩,“景王府的消息,怎么比朕的军报还快?……
季寻之与楚唤云对视一眼。楚唤云慢慢放下糖块:“陛下怀疑...朝中有他们的眼线?”
“不是怀疑,”陆昭从案下取出个木匣,“是确定。”匣中躺着几封密信,收信人赫然是兵部一位员外郎,“可认识这字迹?”
季寻之接过细看,眉头渐渐拧紧:“是景王府谋士的手笔。”他转向陆昭,“陛下要我们怎么做?”
陆昭看不出情绪的起伏:“武举在即,朕需要两位爱卿...”他目光扫过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楚唤云挑眉:“臣猜,红脸是查舞弊的那个?”
“不。”陆昭摇头,“红脸是主张加试弯刀的那个。”他指向案上糖饼,“右贤王送了多少糖,朕就还他多少铁。”
季寻之:“此刻应该…严查兵部。”
“查。”陆昭的朱笔悬在奏折上,“不过得先等...”他看向楚唤云,“太傅的戏开场。”
楚唤云躬身:“臣明日就上书,请增弯刀科目。”
离开紫宸殿时,雪已停了。季寻之突然拉住楚唤云:“你早知道陛下布局?”
“猜到七八分。”楚唤云呵出一团白气,“昭儿这次要钓的,不止是景王。”
季寻之握剑的手紧了紧:“还有右贤王在朝中的暗线。”
“所以我们得吵一架。”楚唤云突然提高声音,“就在兵部门口如何?”
季寻之会意,冷冷道:“楚大人好大的官威。”
“……”
两人的争执声惊动了巡逻的侍卫。当夜,兵部员外郎府上的灯,亮到了三更。
御书房的龙涎香混着芝麻糖的甜腻。楚唤云斜倚在紫檀圈椅上,指尖转着块糖饼:“陛下这招高明。武举加试弯刀,景王的人坐不住了吧?”
陆昭从奏折堆里抬头,十四岁的面庞在烛火下半明半暗:“太傅不也往兵部扔了把火?张员外郎昨夜可是哭着求见季卿。”
季寻之端坐在右下首,闻言不过抬了抬眼皮:“臣只问了句'江南蜜糖可还合口',他便晕在值房。”
楚唤云噗嗤笑出声,糖渣溅到麒麟纹地毯上:“要我说,陛下该给季大人加俸,审人都用不着刑具。”
少年天子搁下朱笔:“太傅的主意更好。明日你当朝请奏,说要亲赴江南监造武举兵器。”
“臣不去。”楚唤云突然坐直,“江夏水师藏着景王府三千私兵,当臣傻?”
季寻之的茶盏轻轻一磕:“楚大人怕了?”
“怕景王下毒。”楚唤云把糖饼掰成两半,“他府里厨子做点心的手艺...”半块糖精准落入季寻之茶盏,“季大人尝尝?”
瓷盏泛起涟漪。陆昭忽然抚掌:“好!明日就传旨,说太傅嫌江南糖饼难吃,要带尚膳监的人同去。”
季寻之凝视着沉底的糖渣:“臣提议谢存随行。”
“不够。”陆昭从案头抽出一卷名册,“把今科武举的江南学子都带上。”
楚唤云扫过名册,指尖在某处点了点:“顾家这小子有意思。祖父是景王启蒙老师,偏要考武举。”
“所以太傅得活着回来。”少年天子眉眼弯弯,“替朕看看,顾卿的弯刀使得比糖勺如何。”
更漏声穿过夜色,季寻之理了理毫无褶皱的官袍:“臣告退。”
待人影消失在门外,楚唤云突然敛了笑意:“陛下真要动江南?”
陆昭推开窗,正月寒风卷着雪片扑进来:“太傅教过,下棋要舍得弃子。”他指尖粘了片雪,“顾家是步好棋。”
“弃了可惜。”
“不可惜。”少年天子回身时,雪片在掌心化水,“二十个顾家,换一个景王府,值。”
楚唤云摩挲着茶盏边缘:“右贤王那边...”
“北疆三日前换了防。”陆昭抽出军报扔过去,“楚将军说,新到的箭簇试射时...”他故意顿了顿,“穿透了双层铁甲。”
楚唤云扫过军报上的朱批,突然笑出声:“陛下批的'尚可'二字,怕是要气死军器监。”
“比起太傅当年批的'狗屁不通',朕算厚道了。”陆昭抽走他手中半块糖饼,“江南的事有季卿,北疆的事有楚将军,朕只管...”
“管让我们互相牵制。”楚唤云截住话头,眼里却带笑。
少年天子将糖饼抛向烛火。蜜糖遇热泛起焦香,混着龙涎香竟不违和:“太傅错了,是让你们...”他吹灭蜡烛,在黑暗中轻声道:“各、展、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