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舒宴嗓音清沉,目光落下来时,有着让陶喜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糊弄不到他的锐利,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回避,“解释什么?”
“你用刚才那种表情看我,什么意思?”
陶喜彻底调整好了表情,温和的:“哪种表情?”
“下一秒要给我点根香插上的表情。”
“......”
沉默的间隙,梧桐叶依然在往下掉落。
有一片叶子正好落在两人之间。
陶喜盯着地面上叶子上发黄的卷边,并不看洛舒宴的脸,“我不小心看到了律师递给你的文件封面。”
风是冷的,连陶喜说出话时都好像要压制住一种冷到极致的颤抖。
“虽然没完全看清,但我还是看到了几个字。”
——遗产分割。
分割谁的遗产?
不用动脑子都知道是谁的。
大约是因为洛舒宴迟迟没有回应,陶喜目光从叶片上抬起,撞上洛舒宴清凌凌的眸光。她发觉他的眸中似乎有几分微不可查的疑惑。
“陶喜,我很快要死这件事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是,她知道。
从她发现他是向日葵那天晚上,洛舒宴就告诉过她自己很快就会死。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给忘了。
或许是因为他跟她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回家,在那么多个时刻里他表现得毫无异样,让陶喜下意识回避思考他无限逼近于死亡的事实。
而就在刚才,律师递给洛舒宴的文件将她从迟钝中唤醒。
陶喜静定地看着他,语气有所期待,“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如果当年那个空间重新找到,你是不是就可以好起来?”
“从概率来说,不会。”洛舒宴语气平淡到仿佛不是在跟陶喜谈论关于他生死的话题,“有一次那样的经历已经是奇迹。”
命运又怎么可能无端眷顾一个人两次?
陶喜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洛舒宴看着陶喜显得失魂落魄的模样:“你在为我难过?”
陶喜失焦的眸光聚集,神色无法避免地带出遗憾,她肯定地说:“对。”
很难过。
难过到陶喜的情绪正滑向不可控的悲伤里。
可是明明她和洛舒宴才认识不到一个月。
陶喜一时间也理不清为什么会产生这样高浓度的情绪。
她绕过洛舒宴,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很久后,留在原地的洛舒宴睫毛颤了颤。
深夜,隽永传媒大楼。
总经办灯火通明,现任隽永的总经理望着自己最得力的下属,见对方眉目紧锁,想起他刚才说的话,语气里很是不解,“不就是一个小艺人要解约,也值得你这么晚跑来我办公室打破砂锅问到底?”
吴单嘴唇有些干裂,细长的眼中透着一股急躁的戾气。
晚上,他在公司内部一个饭局上听到法务同事说起陶喜要解约的消息,起初听到“陶喜”两个字他面露错愕,以为是发音相同的公司的其他新人。可是同事接着说起这个解约艺人当年因为不服管教被雪藏五年,又朝吴单露出那种“你知道是谁”的表情,彻底将吴单的侥幸心理击碎。
为什么会是陶喜?
不应该啊。
陶喜这些年收入来源他心里有数,就算她不吃不喝也根本摸不到违约金的门槛,她凭什么跟公司解约?在他追问下,法务同事透露解约已经差不多板上钉钉了,这背后有公司股东的授意。这顿饭吴单吃得食不知味,中途匆匆离席,一路驱车赶到公司,第一时间找自己的上级了解情况。
吴单看着总经理:“老板,她为什么能解约?”
总经理嗤声一笑,似乎觉得吴单的问题怪让人发笑的,“一个没有丝毫价值的小艺人,这辈子给隽永当牛做马都赚不了违约金那些钱,现在她捧着违约金跟公司解约,为什么不答应?”
吴单唇角微微抖动:“她不能解约。”
总经理常年在酒席间养出的两块油腻颧骨动了动,神色终究是认真了些,他眯眼望吴单,“原因?”
吴单眉目垂着,看起来有些阴翳,“让孟京凡大火的《羽化》是她写的。”
总经理瞟了吴单一眼,眸中不无惊诧。
所有人都知道,当初一首横空出世的《羽化》是怎样让初出茅庐的孟京凡一举成名的。直到今日在隽永为孟京凡打造的人设里,“才女”都是着墨最多的人设之一。
总经理沉吟片刻,忽然笑了,“那又怎么样?多少个搞音乐的一辈子也就出那么一首,她的歌捧红了孟京凡,就够了。”
吴单眉目间有一道深刻的褶皱,“她绝对不是只能创作出一首的艺人,只要给她曝光度,以她的创作能力,爆红只是时间问题。”
总经理看着吴单,似乎觉得今天的他分外可笑,“今天跟法务谈起来,她在隽永已经有五年,要红早红了。”总经理轻蔑地笑了下,“现在的大环境有才华的人一抓一把,重要的是会营销,会炒作,倒下去一片陶喜都不可惜。”
吴单还要说什么,却被总经理喊停,“行了你也不用多说,这件事你就算有意见也翻不了篇,上面的股东发话了,内部流程已经快走完了。”
吴单目露颓丧之色,好像一股精气神猛然被抽取般的脱力。
总经理伸手拍了拍吴单的肩,似是有些着急要离开,“你有时候就是爱钻牛角尖,艺人就是流水线产品,陶喜那种已经是过期产品了,卖了个好价钱皆大欢喜,好了,我下班了,你也早点走。”
深夜,一个词条冲上高位热搜。
#孟京凡出道五周年粉丝见面会中途离场#
保姆车里,两个助理噤若寒蝉,他们浑身紧绷地看着脸色很差的孟京凡,只怕她下一刻就要暴起发疯。
孟京凡此刻正低着头,暴躁地在手机上敲字。
一通电话打过来,将孟京凡的聊天界面挡住,她神色阴得能拧出一把水,手指已经下意识要按挂断,可看清来电后,仅存的理智还是让她选择了接听。
她的经纪人语气很急,“你是疯了吗!两千多个粉丝就被你撂现场了,黑热搜现在就挂在前排,你去看看多少人在上面骂你,你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风评了?”
孟京凡神色有些嘲讽,但语气却依然像朵白花般清甜,“力哥,不是你说的黑热搜红热搜都是热度吗?要是连这点都搞不定,公司也不会把你派来带我不是吗?”听到对方喘气声大了些,显然要说话,孟京凡说,“你就发个声明,说我身体突发不适,卖卖惨,再找脂粉带带节奏,这事也就过去了,说不定还能帮我虐点粉。”
“孟京凡……你脑子到底怎么长的?”经纪人气急,“我当初就不该答应吴总来带你。行了行了,你晚点自己去跟吴总解释吧,我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
电话挂断,孟京凡神色冷得惊人。
她冷哼,扭头看向后排的助理,“你刚说,吴总现在在公司?”
助理赶忙点头:“有今晚加班的同事看见吴总进办公室了。”
孟京凡嘴角牵出冷冷一笑,视线落在她与吴单的聊天界面上——
“你还没到吗?”
“到了吗?”
“?”
“为什么不接电话?人呢?”
“吴单你他妈人呢?!你答应过我要来现场陪我的!”
“你再不来我就中止见面会了。”
“再给你十分钟,我说到做到!”
“吴单,你就是个混蛋。”
长长的一串消息发出,对方却连只字片语都没有回复。
孟京凡重重拍打紧闭的门。
咚、咚、咚。
没有人应答。
孟京凡知道吴单就在里面,因为房间里有声音不时飘出。
“吴单,开门!”
“你他妈开门!”
愤怒让孟京凡失去最后一丝理智,她又重重拍了几下,手心拍的通红。
里面泄露出来的音乐声仿佛在无形中嘲弄着她。
孟京凡喘着气,往后退了一步,抬膝用高跟鞋鞋跟踹了上去,就在这一刻,门开了。
门后站着酒气熏天的吴单,一双薄情寡义的眼睛带着全然看小丑般的不屑落在孟京凡脸上。就在他意识到孟京凡因为惯性将要扑到他怀里时,他松垮地往边儿上退了半步,眼睁睁看着孟京凡穿着一袭华丽的公主裙,失去重心后以狼狈扭曲的姿势狗啃泥般趴跪在地面。
孟京凡痛到发出低吟。
吴单顺势靠在门框上垂眸望着孟京凡。
孟京凡眼角被灼痛感逼出几滴泪,她在泪眼朦胧中撑起上半身,而后看到吴单办公室一面墙上,是被投影仪投出来的一段视频。
视频里年轻的陶喜穿着一身宽松卫衣坐在录音室的沙发上,她头发凌乱,不修边幅,一边打着响指一边哼出几句连词都不连贯的旋律。
唱完后,镜头往后拉,坐在转椅上的吴单手指兴奋地敲了敲桌面,“这段旋律也好听,你写完后听感绝不会亚于《羽化》。”
陶喜闻言只是平淡一笑,“我写的歌,听感应该都不会差。”
她一贯的表达方式——
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狂的没边的话。
可偏偏,了解她的都知道其中并没有半分夸大。
陶喜站起来,大约是刚完成录音,伸了个懒腰,而后从桌上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
拍摄的镜头跟随着陶喜,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镜头边缘的吴单目光全程落在陶喜身上,眼眸中是遮挡不住的欣赏。
灼热的目光刺痛了孟京凡。
吴单从没有哪怕一次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她近乎神经质地笑了几下,泪水胡乱混入凌乱的发丝中,语气难得的平静,“吴单,今天是我出道五周年纪念日,你上个月说你哪怕在国外也会飞回来参加。”
吴单的表情里很难说有什么抱歉的成分,依然是浑不在意的,“有事。”
有事?
甚至连借口都不愿意费心思想个好点的。
孟京凡语气嘲弄,“陶喜要从隽永解约的事,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