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敌再度睁开双眼时,眼瞳中的迷茫尽消,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悬峰王储了。
但是他头顶的心声,那只小奇美拉,正蜷缩成一团,用那条蓬松的尾巴紧紧地围住了自己。
它将脑袋深深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住回忆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我比谁都清楚过去的重量。
过去这种东西,生来就该是被征服者踏于足下的基石。
但倘若你此刻的力量,尚不足以支撑你跨越这道深渊,那便只能学着与盘踞其中的恶龙共存。
如果万敌的每一次死亡,都意味着他要独自一人,跨越一遍这由过去所构筑的旧日回廊。
那我收回先前那句“他是用生命在算计”的前言。
“死亡的时候,一定会很痛吧?”
万敌偏过头,他看上去有些疑惑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没有立即解释,只是伸出手,食指轻轻勾住了他耳侧的小辫子。
老人家常说,脾气硬的人头发也会硬。但真想不到,万敌这么一个脾气又硬又臭的家伙,居然会拥有这么一头柔软顺滑的金发。
灿金的发尾在我的食指上绕了几圈,我扯了扯他的小辫子,示意他垂下头来。
我本以为会有一番波折,但万敌似乎也没反应过来,他低头,难得乖顺地将脸靠近至我上抬的手边。
“......你想耍什么,唔!”
下一秒,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身体的抗拒先于言语,他本能地想要向后退去。
“你想耍什么把戏”我猜他是打算这么说的,但这句话他应当是没有机会说完了。
我温柔地抚上了他的侧脸,将安抚的情绪藉由这样的动作表达出来。
着绝非什么同情或者怜悯,我只是感觉一个人心防最弱的时候,正是他最好攻陷的时候。
这样温情的动作我从来都是很少做的,但是如果我向一个人展示了我的理解,那就意味着未来,我索取的绝对会比我付出的多。
傻王储啊,如若您认定我是您爱恨所交缠的对象,那就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暴露出您的虚弱来。
绵里藏针,绵里藏针,当你捧起的柔软的云团,便应该提前警惕内里的锋芒了。
我不怀好意地想着,用指腹,极慢地过他眼尾绘着的纹饰。我指尖的温度是常年偏低的,但他哪哪都热,连脸都是滚烫的。
万敌很明显地怔忪了一下,血月映照着他的眼,那双透亮的金眸此刻竟透出暗色来,像极了兽类的眼睛。
“何必如此?”
万敌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干涩,他近乎无措,低声回应道。
“悬峰的战士永远不会惧怕伤痛,我们......早已舍弃了那种软弱无用的情绪。”
“我知道。”
我不会和他说“别怕”这种空洞而又廉价的词句。
我只是回握住他的手,冲他展露了一个极为真挚的微笑。
“辛苦了,迈德漠斯。”
万敌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但他看着我这样的笑容,竟也随着我的微笑慢慢笑了起来,一点一点地,慢慢笑了起来。
他那总是紧抿着的薄唇,此刻终于弯出了一道柔软而又漂亮的弧度。
就像是冰封的河面,在春日的第一缕暖阳下,骤然裂开的第一道裂缝。
我这才注意到这石头一般的家伙其实是有酒窝的,此刻,平时藏在颊边的可爱酒窝盛放着一如他容貌那般张扬的光,愈发显得他模样俊朗。
“您领我走完了前半程,真不容易。作为回报,后半程合该由我带着您走。”
我的话音方落,便已不再给他任何迟疑的机会。
——我用力地握住了万敌的手。
我拽着他,用尽了这具新生躯体的全部力气,向着那座盘踞着龙骸的森然巨城,奋力地跑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因我这突兀的动作而踉跄了一下,却终究没有挣脱。
我听见他沉重的战靴踏碎了花茎,与我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某种逃离的序曲。
我们身后的紫色花海被飞速拉长,化作一片凄婉的晚霞。
那些徘徊的魂灵,也成了血色天幕下几道仓皇的掠影。
在这样一座已死的城池中,唯有跑动的时候,才能带动风。
这是属于生者的风,它从巨城的方向吹来,莽撞地撞进我的怀里。
它肆无忌惮地穿透了我的每一根发丝,将那身撕裂的裙摆扬起成一道破碎的旗。
风自我耳畔呼啸而过,它穿透了每一根发丝,也吹散了冥河那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
我已然嗅到了属于生者的气息,正如雨后青草被碾碎时,所散发出的充满生命力的苦涩气息。
龙骸古城的城门并未关闭,它像一张沉默巨兽的口,吞噬着所有靠近的魂灵。
我们踏入其中,周遭的光线骤然黯淡下去。
擎天的石柱遍布着蛛网般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在下一秒彻底崩塌。
这里曾是一座城邦,看不清图案的战旗高悬,却也褪尽了所有的鲜红,只余下死灰般的苍白。
它们无力地垂挂在铁锈的旗杆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埃,像一个裹尸袋。
时间在这里早已死去,只留下了一具包裹其中的、名为“过去”的尸骸。
那股腐朽的气息,并非来自血肉,而是源于记忆本身,是英雄末路的悲歌,是王朝倾覆的余响。
我想起了俄耳甫斯那趟注定失败的冥界之行。
当年,《奥林匹斯星列传》正在儿童频道热播。
我坐在奶奶的怀里,珍惜地舔着大白兔奶糖外面那层薄薄的糖衣。
——我奶奶总是不允许我吃太多糖。
年幼的我其实并不能看懂剧情里那些盘根错节的爱恨情仇,只是觉得这动画里的人物画得很好看。
于是我的奶奶便充当起了我的解说。
她那慈祥的声音穿过电视机含混不清的嗡嗡声,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
“俄耳甫斯为了他已经死去的挚爱欧律狄刻,独自一人踏入了冥界,神明告诫他,在重返人间之前,绝不能回头看她一眼。”
“如果回头了会怎么样呢?”
“那他的挚爱就会永远留在冥界。”
“ ,如果有一天你也和弦琴诗人一样,行走在某条必须追寻的道路上时。”
“可千万,千万不要回头啊。”
“俄耳甫斯真傻,我才不会这样呢。”我不解,“奶奶到时候和我并排走就好啦,手拉手一起走的话,那我为什么要回头?”
“是啊,手拉着手的话,怎么都不会走散的。”
......好奇怪,我怎么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叫什么了。
就连记忆中那位老人的面容,此刻也像是被水浸泡过的画,倏然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
但想来,能被轻易忘记掉的事情,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吧。
我将杂念甩出脑海,突然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了起来。
越临近出口,我手中的重量便越是沉重。
那股拉扯的力道,几乎要将我的臂膀从身体上硬生生拽脱。
我偏过头,这才看清了那股阻力的源头。
是无数双苍白而又虚幻的手,正从冥河的虚无中伸出。
它们死死地攥住万敌的披风,他的甲胄,他那正在不断黯淡的灵魂。
......hks,和我拔河呢这是?
我失笑。
紧接着,一道苍老而又疲惫的声音,自我身侧响起。
那声音像是生锈的刀刃在石上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沙哑。
“战士啊,放下你的刀剑吧。”
“你已经厮杀得够久了。”
“无需再回到那喧嚣的现世去厮杀了,那早已不是你的责任了。”
自他之后,是另一道温润的嗓音。
那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被死亡浸染出了一层空洞的凉意。
“王储大人,我们赢了吗?”
“您已带着我们返乡了吗?”
我看见万敌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回应那些纠缠不休的亡魂。
“挚友啊……”
他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呢喃,那声音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他的眼睫在剧烈地颤抖着,那张本就失了血色的脸庞,此刻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
“抱歉。”
“我不能回头。”
就在万敌那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我手中那股沉重的拉扯之力,陡然一轻。
除了万敌自身强横意志的抗争之外,还有另一道即为温柔的意志,自我们身后升起,斩断了那些纠缠不休的锁链。
我侧过头,看见了一位女人的虚影。
她并不凝实,像一幅被岁月侵蚀得斑驳的古老壁画,只余下外层最深刻的轮廓。
可即便如此,我依旧能从那模糊的面容之上,窥见一种恒久的、仿佛能与神明对抗的不屈。
“迈德漠斯,吾儿,别停下你的脚步,悬峰的血脉中不曾流淌过软弱的血。”
“你尽可以迷茫,但是千万不要放弃前进。”
“带着你尚未攀下的高枝之花,回到那个宿命的地方去吧。”
“......母亲。”
万敌喃喃道,他的嗓音混杂人世间的风,灌入了我的耳朵。
他猛地收紧了握着我的手,奋力向前冲去,那具即将消散的灵魂,在这一刻竟重新燃起了不灭的火焰。
刺目的白光在眼前闪现,我们手牵着手,一同——
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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