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稳稳压住跳板。
通往船上的道路已经清空,她将手中拂尘一甩,侧身对后方道:“殿下。”
手执长丨枪的兵卒应声分开,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身影自他们中间缓缓走来。
他带着一只黑色的手套,半边脸上满是狰狞的疤痕。
“三弟。”景国的新君走上船,拊掌道,“时隔多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
甲板已经被清理干净,残余的月影卫都被带到了船尾关押。
澹台烬被两侧士卒硬生生压着跪下。妖丹的毒性仍在他体内肆虐,一缕鲜血自他唇边流出,一滴一滴落在船板上。
这一幕似乎取悦了澹台明朗。
他坐在卫士抬来的椅子上,悠然摘去手套——露出的手上也全是蜿蜒的疤痕。
“啧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老二和老四可比你有骨气多了。
老大被打碎了髌骨,也不愿意朝我跪下;老四被搅碎了双手,也不向我求饶,我只好把他的嘴巴也缝起来。”
他的眼中露出恶毒的快意,“听说当年的柔妃艳绝天下,三弟啊三弟,瞧瞧你这羸弱废物的模样,倒不如投生成个公主,至少还有点用处。”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但澹台烬并没有什么反应。
澹台明朗心中涌起一股烦躁。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自己早该想到的,就算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衣服全扒了,估计他也还是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这小杂种生来就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他猝然起身上前,干脆一把掐住了那看上去就很脆弱的脖子,满意地看着澹台烬因为窒息而难以自控地挣扎,看着那苍白的脸上终于被迫出一抹潮红。
“果然和那妖妇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盯着眼前因为痛苦而格外湿润的黑眸,凑近低声耳语,“你知道吗?老头死的时候,说什么说什么都想再看一次这双眼睛。不如今日我就遂了他的愿,把这眼珠子挖出来,供在他的灵位前,如何?”
他松开手,澹台烬猛地咳了几声,唇边涌出更多鲜血,却仍旧一言不发。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爱学狗叫。”
澹台明朗说着,忽又起了兴致,“听说你从出生就没哭过。前几日,孤得了一件宝物,叫玄冰针。刺入人的眼睛,那人不但会瞎,还会疼痛不止、一直恸哭,最后整个身体都会变得像这河上薄薄的冰层一样脆弱——不过没有人能捱到那一天,他们会因为忍受不了这种折磨而选择自戕——不知道你能忍几天?”
他接过属下递过来的小木匣,脸上露出残酷而狂热的神情,“按住他。”
这几乎是一句废话。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被按在地上的青年已经处在经脉紊乱的边缘,早已没有力气反抗。
但新王有了吩咐,两侧的兵卒还是十分卖力地再度扯着青年的手腕往下压,几乎要生生将他的关节扯断。
澹台烬闷哼一声,被迫抬起头。玄冰针刺入他的左眼,鲜血汩汩流出。
可他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颤抖了一下,就再没有别的动作。玄冰针入体,也只能让他流血,而不能让他落泪。
他甚至还在笑。
——毫无温度的、冷冷的笑。
“真是个小畜牲。”澹台明朗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向后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那只失神的眼睛中流出的鲜血让澹台明朗格外愉悦。他欣赏了一会儿,拿着另一根针比划比划,又将它放回了匣子里。
“算了,另一根针还是留到晚上吧,毕竟我还有另一件礼物送你,如果你全瞎了,岂不是少了很多趣味。”
他放开手里抓着的头发,“抬上来!”
两个兵卒吃力地抬着一个铜质火盆走上前,里面是烧得通红的炭火。
澹台明朗拿起火钳拨了拨,复又舒展了一下自己常年被遮掩住的变形扭曲的手。
他说:“你可知我这半身的伤疤从何而来?”
……
船尾,廿白羽轻轻地呼了一声。窸窸窣窣,几只老鼠从杂物堆里爬出来,开始用爪子和牙齿撕扯捆在他手上的麻绳。
“首领,”旁边的一个弟兄小声道,“没看见其他人,也没看见族里的姑娘——他们被关在了别处?”
廿白羽还没有回答,看守他们的景国士卒先听到了动静。
“闭上你们的嘴!”他拿着棍子走过来,呵斥道:“想挨揍吗?!”
廿白羽以目光示意其他人暂且忍耐。那士卒见状,满意地用棍子敲了敲他,啐道:“算你识相。”
说完,他摇摇摆摆往门外去,不料眼前白光一闪,他一下子便失去了意识,咕咚倒在地上。
当然,如果他能再往前走一步,就会看到他的同伴们也都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灾祸”突如其来,好在一视同仁。
屋中的月影卫:“……”
他们看着士卒倒下去,又看着一个人影从门外走进来,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不怪他们沉不住气,因为来人竟然是——
“叶二小姐?!”
“没时间叙旧了,”黎苏苏手起刀落砍断他们身上的绳子,“跟我来!”
一众人稀里糊涂地被她带到船尾放小舟的位置,但小舟已经不在那儿了,只有一挂绳梯搭在船舷边。一个月影卫低头往下一瞧:小舟正飘飘荡荡地跟在大船后面。
“会游泳的直接跳,不会游泳的坐小船。”黎苏苏催促他们,“放心,我用了隔音的法术,船头那边听不到动静——快点!”
几个月影卫都没有动弹,只看着廿白羽,而后者神情严肃地说:“叶二小姐,抱歉浪费你的好意,但我们要先去救殿下。”
“就是他让我帮忙救你们的!”黎苏苏很想敲醒他,让他明白到底是谁救谁,“其他人——还有姑娘们都已经被我送到岸边了。你不会法术,过去也没用,待会儿我会去找他,所以你还是别再啰嗦了,快走!”
廿白羽显然还想说什么,但身侧突然冒出来的姑娘没给他这个机会——
牧越瑶自空气中现身,直接一脚把他蹬下了船。
在首领落水的巨大水花里,牧越瑶颇具威慑力地举起了顺手掰断的桅杆,“要么你们自己下去,要么我把你们砸下去。”
小半刻后。
“好了,”牧越瑶扔掉桅杆,拍拍手上的灰尘,从随身小挎包里掏出过年时没放完的烟火。“现在只剩我们两个。是时候——”
黎苏苏点点头,用符箓搓了一小撮火苗,伸过去点燃了引信。
***
“这一切都是你和柔妃的错——”船头甲板上,澹台明朗已说到神情癫狂,“这笔债、你必须还!”
他抬手揪住澹台烬的衣襟,然而就在下一刻,只听“咻——啪”两声,一朵的烟花从船尾升空,在青天朗日的背景下绽放出诡异的色彩。
红衣女冠皱了一下眉。“殿下,我去看看。”
“我想,你应该没有必要去了。”
听闻此言的人纷纷露出惊愕的神情,因为说话的人并不是澹台明朗,而是被压制着跪在地上的澹台烬。
“你说什么?”澹台明朗有些好笑地俯身看他,“三弟,你——”
他的话终结于不似人声的惨叫。
没有人反应过来,连那个颇为厉害的女道士都措手不及,因为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一道寒光闪过,澹台明朗的半边臂膀飞了起来,连着他爬满疤痕的半张脸——一起——掉到地上。
残破的面皮中,一颗眼珠滚落出来,澹台烬不紧不慢地抬脚踩爆了它。
——至于之前压着他的卫士?那些人早已被妖气震晕,半死不活地堆叠在了一处。
澹台明朗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他的血正在飞快流失,女道士试图用符咒为他止血。
这残暴而血腥的画面吓退了其他士卒,没有人敢上前。
澹台烬在惨叫声里揉了揉手腕,抬手在左眼前晃了晃:显然失去一半视野对他并非毫无影响。
但他很快就放下了手,只要活着——他并不怎么在乎损毁的肢体。
“澹台明朗,”局势逆转,本该是俘虏的人微笑着看向自以为是的猎手。“你难道不觉得,今天船上的守卫也太过薄弱了吗?”
“你——故意——”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听你说那些废话。”澹台烬勾了勾唇角,“既然你这么不喜欢身上的疤痕,我就帮你去掉了,不用谢。”
“呵——呵——”澹台明朗喘着粗气。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讲话。
女道士为他止住了血。她冷冷地逼视澹台烬,神情中涌动着杀意。
“你要在这个时候和我动手吗?”澹台烬缓步上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你要想好,你脚边那位可经不起术法的余波了。”
“你以为你胜券在握了吗?”女道士冷笑道,“——你还不动手!”
澹台烬停下脚步,微微蹙眉。
突然地,一把匕丨首从后面伸过来,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澹台烬慢慢转过身去,与身后的人对视。
一个曾经说着关心他的人,现在手持利刃站在他的对面。
“姑姑?”
这一声称呼里似乎包含着些疑惑,但对面的人没有反应,于是这疑惑就变成了冷淡的确定。
他轻声说:“你为何叛我。”
“我不该背叛殿下……”
兰安的声音有些颤抖,手却并没有抖。
她说:“可是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女儿。”
澹台烬重复一句:“为了你的女儿。”
但其实他并不能懂。没有人教给过他什么是亲情。
他在不知事的年纪杀害了自己的母亲,他的父亲因而想要杀了他。这是亲情吗?
还是说,像盛王与萧凛——多么可笑,他绝不相信盛王会为萧凛做出什么伟大的牺牲。
兰安继续说:“殿下,一个人一旦拥有了情感,她就有了羁绊,她将不再是坚不可摧。几年前,我的女儿不幸走失,如今明朗殿下帮我寻回了她。兰安不想背叛殿下,可是兰安更不想失去女儿。”
“是吗。”澹台烬一步步上前,并不在意匕丨首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呢?你曾对我说,只有族人才会关心我、保护我——难道都只是在骗我吗?”
“殿下!”
兰安的手终于有了一丝颤抖,与之相反,她的声音奇异地坚定起来。
“莹心为什么会疯,我已经知道了。我也终于彻底地明白,你从来没有过一颗人心——你的胸膛里,装的是一块捂不热的铁。”
澹台烬不理解她为什么在此时提起月莹心。“就是因为她?是她想害我在先——”
兰安打断了他的话,“是我和莹心把你抚养长大的!可对你来说,我们的背叛,和其他任何人的背叛都并无两样,我们并不是特殊的,这才是最可怕的!对你好的人,你毫无负担地利用;对你不好的人,你便残忍地杀害——”
“这样做有何不对?”
“可是人不该是这样的!”
江风呼啸,船帆鼓动。
船舷吱呀一声,打破了近乎凝滞的气氛。
兰安缓下声音,“其实我没有想到,竟真的能利用叶夕雾来设计你。”
“所以是你放走了她。偷偷给她钥匙,纵容她逃走,又谎称找到了她,命船靠岸。若非如此,以小舟强行登船,恐怕伤亡更多,是吗?”
兰安欣慰地看着他,虽然这点欣慰因为匕丨首的存在而显得有些讽刺。
“你看,人一旦有了情感,就不再是坚不可摧了。”
澹台烬摇摇头。“你错了。叶夕雾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事到如今,我也只想问你一句——姑姑,背叛我,你后悔吗?”
“孩子,我不后悔。”兰安以目光诀别。她的语气温柔,言辞却冷冽。“以前,我无儿无女,将你视若己出。可是老天垂怜,让我有了自己的女儿,比起你的阴郁难解,我的女儿是那样纯洁和美好。在你们之间,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活下来,我想没有人会选择你——”
“放你的屁!”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穿着兔毛小袄的小姑娘从船舷外翻了进来,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张开双手挡在了澹台烬前面。
她的小脸皱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