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彻底沦为了火场。映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像一颗巨大的火球。二楼已经摇摇欲坠。程缘缘与人在二楼打斗,不知敌人数量,每每听见大动静宁苏的心就不由得揪在一起。她恨不能飞上楼去救程缘缘出火场,可她被绊住了。
时广宜将她牵制得死死的,她数次要去救人都被打了回来。前门那块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被二人的剑气一扫而光。
两人打了有一刻钟的时间,时广宜见她仍然手拿木棍跟他打,顿时觉得是她是在羞辱自己。怒从心头起,出剑更加凌厉,专攻宁苏的手部。对手的出剑招式逐渐明了,宁苏也终于想起对面的人是谁了。
第一次在行宫竹林里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第二次比试时他小有进步,而这次她明显感觉到他武功已不在她之下了。离开中沧城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这人竟然进步如此神速。
敌众我寡,没法打,还是先走再说。
史广宜叫道:“你的剑呢?丢了那破棍,用你的剑堂堂正正跟我比试!让我看看,现在究竟是你厉害还是我更胜一筹。”
说罢,史广宜更是发了狂,连续不断出击将宁苏从客栈前门一路打退出五十米外。宁苏的木棍被削得不足一手掌长,勉强当石块丢出去更是被直接劈成两半。瞥见客栈轰然坍塌,几道人影从高出掠到地面。宁苏明白快点离开才是上策。
周身的剑气荡开了风雪,不过几秒以她所处位置为圆心的十米半径距离内,翩飞的雪花登时被剑气锐化成冰箭向史广宜射去。史广宜本就在她攻击范围之内,霎时间成千上万的冰箭齐发,恰如被暴风雪包围的旅人。
宁苏趁这空挡快步到程缘缘身边,架起人就要走,不想程缘缘直接用手肘撞开了她,更是把二人的距离拉开有两米远。
宁苏:“缘缘姐,我们快走!他们实力不弱,我们没有多少胜算,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
她又要去拉程缘缘,而对方躲避的动作更明显。
程缘缘低声呵斥她道:“别过来!离我远一点,我身上有剧毒。碰上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随着程缘缘指的方向看去,宁苏才注意到程缘缘的左手掌隔开了数条口子,脓黑的血液低落在地面上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宁苏不可置信:“你中毒了?”
“小姑娘,她不是中毒。我这个侄女不仅是对敌人狠,对自己照样是不留情。当年她杀我不成,竟然拿自己的身体来炼毒。果真是狠毒。”
说话的人是百里正卿,他正被一个手下搀扶着,虽然脸色苍白,声音仍是浑厚。疤痕之下的眼睛锋锐瘆人,看人就像是匍匐的头狼盯准猎物,伺机而动,取其性命。百里正卿身边除了一个搀扶的手下,还站着一个尖嘴猴腮、身材矮小的男人。男人脚下躺着一副尸体,是一开始冲去马棚的男人,已经被程缘缘解决了。
实际上,当年刺杀失败后她被擒住了,百里正卿以虐待她为乐,用毒药喂养她。刘过来救她被废了武功,二人逃出来后,程缘缘发现自己已经药石无医,只能剑走偏锋以毒攻毒。毒素聚积在体内不可能炼化,只是强的压制住弱的。医者难自医,清楚自己时日无多的不止宁苏一个人。
程缘缘紧紧盯着仇人,话是对宁苏说的,“我已经没有活路了。今天不为我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杀了他,我死也不会瞑目。宁苏,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我才有脸面回到巴里坤。”
而对面的人同样想取她们二人的性命。在火光映照下,豺狼扑了上来。
这场生死搏斗的过程是怎样的,宁苏已经记不大清了。史广宜裹着风雪落下一剑,她化用全部内力去接,却没有接住。他的剑刃劈开了大地,荡起数米高积雪浇灭了明火。
天地间一瞬间暗了,月光也不见了,宁苏躺在地上看着雪花跳舞,不一会儿吻在她眉间。
“好冷啊。”她低声呢喃着,冻僵的手摸到胸口一片湿热。刚刚史广宜那一剑偏了一点,从她肩膀向下划了一道血痕。不得不承认,在剑术上,现在的史广宜要胜她一些。但她凭着一根用内力凝成的冰柱取了史广宜的性命。
史广宜死前像是疯了一样,跪在地上捧着那根刺入他胸膛的冰柱大笑不止。
“我赢了!哈哈哈哈,天下任何人的剑术都没有我厉害!哈哈哈哈,我赢了,再也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程缘缘用两枚浸着剧毒的钢针了结了尖嘴猴腮的男人和那名手下后倒地不起。百里正卿连滚带爬向着岔路而去,宁苏不知捡了谁的剑跟上去,一剑将他刺死。这下雪地上连一丝哀嚎都没有了。
宁苏丢下剑,攥着两手雪花跌跌撞撞向林子里跑去。系在树干上的两匹马早被人牵走了,她低声咒骂一声,冻红的双手在四处胡乱挖,终于在阴影处挖到了被落下的包袱。她扯着包袱就往外跑,一路跑回程缘缘身边跪下,拿着斗篷盖在程缘缘身上却又不知道怎么做。
程缘缘已经合上眼睛,奄奄一息。宁苏隔着斗篷想要把她摇醒又不敢用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想哭又不敢哭。眼泪一出来,程缘缘的样子就模糊不清了。
“他死了!他死了!我要怎么救你?怎么救你啊?你快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你啊!我想救你啊,我想救你......”
宁苏声泪俱下,程缘缘还是没有动静。她拔下簪子把血胡乱抹在上面,哀求道:“救她!求你救她啊!我求你救救她......”
见簪子没有反应,宁苏彻底崩溃。疯狂用簪子划着手掌,流血的掌心一遍遍擦在簪子上。可惜温热的血液也没用。
“为什么没有用,你之前不就是这样救我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膝盖旁的雪堆动了一下。程缘缘半睁开眼睛,想抬手阻止她都没力气。“宁苏,别碰我。死了好啊,终于......死了。宁苏,把我烧了,我......想回家。他们都在......等着我。”
宁苏固执地摇头。她跑去从死人身上扒了几件还算干净的衣服。用衣服和斗篷把程缘缘裹得严严实实后,她背着程缘缘逃命似地跑向余家镇。天上飘着雪,视线又黑又模糊,她踩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跑得磕磕绊绊。
程缘缘靠在她背上喃喃自语,眼神已经涣散无光。
“宁苏,别告诉勿念......别让她伤心。她不知道以前的事,别告诉她,死的人够多了......勿念,勿念,楚勿念......我好久没回去看她了,她想我了吗?还是在恨我丢下她......没有我,她会更自在吧......”
“宁苏,等草原的雪化了,记得来找我......我答应过你的......不会食言。”
“还有......江若......愿他,无灾无难,平安顺遂。他会记得我吗?”
宁苏挨个敲医馆的大门。人们见着她身上的血迹不敢开门。她一家一家跑,跪在门前求药。她也不知该求什么药,但抱着一丝希望。
直到广明堂的人指着她后背无情戳破她的幻想。
程缘缘已经死了。在去余家镇的路上就没了生息。
广明堂的人留她待了一夜,用两床棉被裹住她又给她灌了些热汤,她冻僵的身体才渐渐暖和。她不让人碰程缘缘的尸首,独自一人一声不吭地在正门坐了一夜。清早雪停了,她搜罗全身也没找到一枚铜板。叠好被子搁在柜台上,又磕了三个响头,背着程缘缘离开了广明堂。
雪后的世界一片白净。大雪把一切污秽都掩埋了。
宁苏漫无目的地走在雪里。脚下嘎吱嘎吱作响。路过一棵山茶花时她停了下来。
白茫茫一片空地上,那株山茶花是唯一的颜色。整朵整朵的花被积雪打落,滚到地上,火红得像一滩血水。
宁苏在这棵山茶花旁把程缘缘的尸体烧了。她躲在山茶花下哭得泣不成声。一朵,两朵,三朵......花砸下来,像有人伸手轻轻弹她额头。那一摊火烧了好久。
她望着火堆想着,你真的能回到草原吗?
“姑娘,这花儿开得好好的,你躲底下哭什么?莫不是受了什么天大委屈?”搭话的是一名年轻男子,左眼角有颗泪痣,头上带着斗笠,衣着朴素。身后跟着一辆运炭的牛车和一个老翁。
宁苏忙抹掉眼泪站起来,不想撞到树枝,花落满头。
那男子见状笑了起来,朗声邀请道:“姑娘打算去哪儿啊?雪这么深路不好走,要不一起搭个便车?”
宁苏自然是要回雅丹城。破云军原定今日启程去巴里坤,而从雅丹城来到这里快马加鞭也要十二天左右。她猜不准高武会如何安排。不过她知道破云军也派了人来找她,就是不知道来的人现在在哪里。她身无分文,这个地界又不在破云军管辖之内,若是她亮明身份,不知招来的是福还是祸。
要回雅丹城至少要一匹马和保暖的衣物。她的外伤昨日在广明堂简单处理过了。被带出雅丹城时身上没有炼好的丹药,也没有条件熬药。她上一次喝药已经是四天前了。昨夜她内力受损,虽然要了三根银针封住心脉保命,但体内的妖力蠢蠢欲动。
宁苏望着山茶花旁一堆灰烬。山茶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她无声说了两个字,再见。
她与那男子一同坐在牛车后面去往隔壁的乐集镇。她打算去集市上打探破云军的消息,要是能找到雅丹城来的人是最好的。要是没找到,先想办法换药和食物。目前全身上下值钱的物件就是那根簪子了。
簪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宁苏一点一点抠下来。
旁边的男子侧身把一顶斗笠扣在她头上,说道:“我明白了,姑娘是为情所伤。这簪子想必是情郎所赠。不过要是因为一个男人哭得那么伤心,这簪子还是扔了吧,免得触目伤怀。”
宁苏摇头道:“不是。我哭是为了一个同性好友。”
男子听罢歉疚道:“确实是我狭隘了。谁说女子哭一定是为了男人呢?不过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姑娘节哀。”
宁苏顿时警惕起来,簪子的尖端悄悄转向男子所在的方位,“我从没有说我的好友死了。”
那男子倒是一点也不慌,指着她的衣服解释道:“这么冷的天,姑娘你一个人待这里也不怕碰上什么恶汉山匪,身上又那么多血迹。我很难不往那方面想啊。”
宁苏这想起自己还穿着血迹斑斑的衣裳。不过见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却一点也不害怕,这个男人和老翁怕是也不简单。
她想要跳下车,男子又开口说道:“姑娘不用这般警觉。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遇到有难处的伸出援手而已。昨天乐集镇上有几个人拿着姑娘你的画像四处打听,现在估计还没离开。姑娘不妨去碰碰运气吧。”
宁苏想了想又坐回去。牛车平稳地驶向乐集镇,一路无事,宁苏在集市门口下车,向朝男子和老翁作揖后便离开了。
男子望着少女走进人群里,自言自语道:“沉着冷静是一样都没了,穿着这样的衣服就敢招摇过市。出门在外,没带银子就算了,连把剑都没有。那手冻得更是不能看。不要感情用事,不要感情用事,说了多少遍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唉。”
男子深叹一口气后转身离去。
拉着煤炭的老翁登时清醒过来,茫然环顾四周,不知自己何时来到乐集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