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苏见惯了战场上血腥的厮杀,拼到最后落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下场。但双方是敌对的,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战,是各自手中都有武器。双方都是有斗志,有野心的。
但如今马场上四万名破云军只是沉默无声、乖巧听话的羔羊。他们排列整齐,人人手持兵器,面对袭来的炮火却一动不动。数枚火炮落在他们之间,他们没有叫喊、没有躲闪,任凭炮火炸裂躯体,任凭对面的敌人夺去他们的生命。宛若一堆没有了生命的木偶,静静站着接受死亡。
四万名破云军是待宰的羔羊,马场是将他们围困的栅栏,百余名东方军是提刀的屠夫,宁苏是栅栏外痛哭的牧民。
马场外没有人把守,空荡荡一片。宁苏提剑赶到时一眼就看到了东方乐康的暴行,马场里的屠夫们也看到了她却不以为意,甚至做得更过分来挑衅她。她咬牙提剑想闯进去解决了屠夫,可连马场的门都进去。马场四周像是设了结界一般,凭她从哪个方向硬闯,拿剑疯砍,都没有丝毫作用。
她无力颓然跪倒在马场外,血红的眼睛瞪着里面的仇人,血泪滚落下来,浑身颤抖。眼睁睁看着破云军的将士被自己的炮火炸死。眼睁睁看着与她出生入死的将士被人践踏,像牲畜一样几刀就被人夺走了性命,一声哀嚎都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水云郎和文若被钉在木桩上被人凌辱,他们用银枪一下又一下刺穿水云郎的身体却又不伤要害。就是要他们亲眼看着现在的破云军是何等无用,要他们亲眼看着破云军如何一个一个死去。
宁苏疯狂挥舞着破云剑,她喊的声嘶力竭却奈何不了这结界半点。她看见文若眼神里的悲切与绝望,看着他在十米之外死去却无可奈何。她听见水云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她喊“快跑!”,很快炮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成群成群的羔羊悄无声息地死去。
理智告诉她,快跑!去伊兰城求援,去雪山求救,去哪里都好,在这里只是无用功!走吧,宁苏!快跑,你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不可能救得了他们,没有用的。你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你真闯进去了又怎样,你只是在送死!
她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送死。今夜破云军可以死,她可以死,那些屠夫必须死!
仇恨战胜了她的理智,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拖着乏力的身体在新一轮火炮声中拼死一战。她把削尖的木棍当作银针插进胸口,以此来获得喘息的机会,暂时减轻身体上的痛苦。她呕出一口鲜血来,破云剑再一次划破她的左臂,血液沿着手臂淌到指尖,滴在发着寒光的破云剑上。
她把鲜血抹在破云剑上,站起身来瞪着那些挥刀的屠夫,喃喃道:“帮帮我。求你,帮帮我。我的破云军不该这样死去。”
宁苏凝聚了全身气力的一剑斩破了结界,杀了进去,趁着剑上的气力还没散去,把扑上来的屠夫们杀个精光。几百名东方军不一会儿就剩下几十名。她杀红了眼,直奔火炮而来。
东方乐康被她吓得惊慌失措,抓过副将推到自己身前,命令道:“把火炮对准她,给我炸死她!快快快,把炮口转过来。”
火炮笨重,炮口还没转过来,宁苏已经把东方乐康身边的人杀得所剩无几。但她也因力竭,东方乐康几招就将她踹倒在地。宁苏伏在地上,恨不得将东方乐康撕碎,可她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感觉到暗纹从她的心口一路攀爬上来,已经长到了她的下颚。
就要死了吗?她绝望地想着,可是我想回家啊。眼前的敌人还没杀完呢。师兄他还在雪山等我。
“这就是威风凌凌的唐将军啊。怎么趴地上了,来来来,起来啊。你不是想杀我吗,起来啊!”东方乐康冷哼了一声,把身后推了一个人出来,“来瞧瞧,这位可是协助我军突破防线的大英雄。要不是他,我们也不能在你们饭菜里面下药控制所有人啊。呵呵,不过这药还真是神奇啊,能叫人听话到这种程度。他们竟然真的心甘情愿去死啊。”
被推出来的人是高武。另外一个从东方乐康身边走出来的是廖思远。
所谓杀人诛心,就是把你最珍视的东西当着你的面打得粉碎。
“去,把他杀了。就用那把银枪。之前看他神气得很,现在还不是一样任人摆布。”东方乐康指着被钉在木桩上奄奄一息的水云郎。
高武如被操控的木偶一样,快步走到木桩前,捡起地上的银枪利落地向水云郎胸口刺去。
“高武!高武,回来!不要,不要杀他,你不能杀他!”
银枪贯穿水云郎的胸膛结结实实钉在木桩上。水云郎惊愕的眼睛里滚出血泪,鲜血涌出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他在宁苏悲怆嘶哑的哭号声中咽气,死不瞑目。
他死在谁手上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你,唯独不能是你啊,高武!
“做得很好。接下来,杀了她。杀了她,破云军的功绩就都是你的了。我给你封官加爵,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动手再利落一点,让我看看你投靠我东方家的决心。”
高武麻木地走到宁苏身后捡起破云剑,他起身就要朝宁苏挥剑,一直旁观沉默不语的廖思远突然合掌低声念着什么。高武痛苦地大叫,疯魔了一样,原地跳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持剑自刎。破云剑落,高武倒在地上,身上鲜红一片。临死前高武的眼睛暂时恢复清明,那样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与悔恨。
“将军......对不起......”
马场上的活人寥寥无几。四万名破云军在几轮炮火中已经没有活人。宁苏被打倒在地,靠强大的意志苦苦撑着,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却毫无翻身之力。东方宁康本想取她性命,廖思远的行为让他心中警铃大作,他环顾四周,发现身边只有几名士兵。
第一次见面廖思远就献计让他派人去杀白寂,由此激起白家军的愤怒,替东方军冲在前头。再佯装战败带兵撤退,使对手放松戒备。他一开始并不相信廖思远,但廖思远向他展示了如何控制高武,并且被控制者清醒之后毫无察觉。退兵后廖思远没了踪迹,他还以为自己被耍了,但后来高武送来了巴里坤和伊兰城的城防图,他的疑虑彻底打消了。
现在破云军几乎全灭,同时东方家的大部队正在突袭伊兰城,想必不出两日就可拿下伊兰城。只是现在的情形让他对廖思远有股深深的恐惧。这样一个可以随意控制人的术士,随时可以取人性命,又无法看出其深浅,实在可怖。
东方乐康越想越怕,顾不上什么火炮,转身就朝马场出口跑去。剩下的几名士兵见状也跟着他跑。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宁苏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声音嘶哑像是咒语一般,几名逃跑的士兵很快倒下了,跑得最远的东方乐康倒在了距离马场出口只有半米的地方。场上的活人只有她和廖思远了。
宁苏亲眼看着廖思远毫不费力地杀掉了东方乐康和那几名士兵,心中恐惧更盛。自明白廖思远与东方乐康是一伙儿时,她心里对这个人就有了愤恨。可现在东方乐康死了,她看不明白了。
“我师兄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他那么相信你,你竟然伙同东方家的人骗他。呵呵,你修炼的乐趣就是以杀人为乐吗?”
廖思远蹲在她面前,两指抵在她眉间把法力输送到她体内,想要平息她紊乱的妖力。可惜收效甚微,宁苏对他厌恶至极,并不配合他。
“你最多能活两个月了。我治不好你,世上其他人也治不好你,因为红楹的妖力根本不可能被消融掉。这些天你以为病好了,不过是我在你身上施的一个幻象。他现在还在雪山。我不想他来坏我的事,就施法让他沉睡。”
廖思远手朝天上一挥,半空中出现一片虚影,是雪山脚下的木屋。白寂正躺在木屋里。
“我跟他说过,世间没有法子救你。可他不知道从哪本古籍里翻出来一个法子,说是以身体某个器官炼化成器皿,作为两人之间的连接,可以做到平分寿命。他献祭了他的左眼作为器皿,可这个方法最终还是失败了。他也因此受到反噬,没有法力支撑,他要想活命就只能留在雪山好好休养。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让他沉眠的原因。”
“你杀了那么多人,害死了破云军所有人。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让我看到的不过是幻想而已。带我去雪山见我师兄,他要是有事,我不会放过你的。”
廖思远看着宁苏挣扎着一点一点挪向破云剑。她身上血汗交融,支起半个身子都困难,脸上已经没了血色,淌着血泪,每挪动一点就得停下重新蓄力。她的泪水里带着仇恨,也带着恐惧。
廖思远知道她是想拿剑防身,也会抓住一切机会杀了他。她有信心时从来都是不屑于多说什么,想清楚了就动手,干脆利落。只有最无措无奈的时候才会说些狠话,唬弄对手是其次,给自己鼓劲才是主要的。从小就是如此。
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廖思远散了空中的虚影,一伸手,破云剑飞过来稳稳当当落在他掌间。他托起宁苏放在背上,背着她走出马场。宁苏拔下簪子,蓄力扎向他脖颈,他也没躲。虽然宁苏没剩多少力气,簪子一拔出来,血也溅出不少,但他神色如常,反倒是宁苏又呕出一口血。
廖思远把她背回了最近的营帐中,扯了床被子裹在她身上。破云剑搁在她床边,但她已经精神涣散,整个人摇摇欲坠了。
宁苏声音嘶哑,血泪不止,一字一字责问他:“你说过,修道不为名利,只为逍遥自在。那你为什么要插手,为什么要帮叛贼灭了破云军?我们做错了什么?低贱如蝼蚁,任你碾杀,这就是你求的道吗?”
廖思远不再去看宁苏,沉默着走出了营帐,又向马场的方向走去。马场里尸横遍野,一个一个叠着,看着比炼狱图还要恐怖。
“一个一个就这样死了,低贱如蝼蚁,没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他跨过一具又一具尸体,缓缓走到马场中央,环顾四周,满目悲凉,“我们错就错在生在了这世道。一个个蝼蚁在这人间给高高在上的仙人唱戏,生死别离,爱恨嗔痴,仙人看得好不快活。可仙人又怎会管蝼蚁的死活。”
廖思远捏诀念咒,一瞬间血水引流,马场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一个以四万人性命为代价的问道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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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坤城外破云军驻地有一道巨大无比的圆形红色光柱直冲天际,从白天到黑夜,整整持续了两天两夜,那道光柱才散去。这期间不断有凄厉惨叫传出,仿若有数万人在呐喊,轰动如雷响。城中百姓恐慌无比,人人都传是破云军中出了邪祟,城中人更是撤走了大半。无人敢接近。
直到光柱散去,那惨叫声才停止,郊外恢复沉寂。有胆大的结伴去一探究竟,破云军营帐中空旷无人,只有一路血迹引到马场。定睛一看马场,来人皆是被吓破胆,慌忙逃离。
一夕之间,破云军全军覆灭,只留下一个身披血衣,意识有些混沌不清的将军。那将军醒后一言不发,血泪已经干涸,不哭不闹在马场外对着数万尸身跪了一天。跪完后,她起身拄着破云剑把马场外围的草地一寸一寸掀开,最后一把火把马场烧了个精光。数万名将士成了一堆灰烬。
彼时伊兰城已经陷落,段天成战死沙场,段承望弃城而逃,带领不足三成人马一路南逃回雅丹。攻陷伊兰城后,东方家的大队人马快速朝巴里坤赶来。不过等大队人马赶到时,宁苏的踪迹已经无人知晓。在旁人看来,破云军的遭遇着实诡异,流言四起,议论纷纷。再加上东方家那边把高武泄露城防的消息散播出去,引得百姓纷纷揣测破云军内部将领通敌。
宁苏是趁着夜色离开巴里坤的。她只带了一匹马,一把剑,还有一个箱笼。箱笼里有件御寒的衣物,两幅画,一包银针,两打厚厚的名录册子,两个打火石,熬药的陶罐,其余的就是药包了。所有她带不走的东西都烧给了战友。
离开巴里坤后,她一路疾驰南下。她要回到中沧去,要活着回到中沧。
马儿带她穿过生意盎然的南牧场,途中一日头上的簪子掉了下来。她勒马去捡,看着簪子十分茫然,想不起这簪子是从哪里来的。满地的花草摇曳,这样美丽的景象,她独自回院子取画卷时也在角落里看过。就在墙角的陶罐里,花开得鲜艳,只是她想不起自己是哪里得来的这些花。
不过,她也无心欣赏了。她感知到了自己的死期,也决意面对它。
广袤天地间,宁苏带着她最为珍贵的物件、对家人的思念、对故去朋友、战友的哀思,踏过河流山川,携风带雨,向中沧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