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换了个干燥点的牢房,墙壁最上端开了个三指宽的长方形洞口,有光透进来。那个洞口太高了,她没法从洞口看外面有什么。墙那端一片寂静,没人坐在外头摘叶吹曲。隔壁也没人拿着石块一下一下敲。她背回来的破云军名册已经收缴上去了,箱笼里只有两幅画。
宁苏坐在阳光里,小心翼翼捧着两幅画慢慢看。画上的人沐浴在阳光里,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她没敢伸手去碰,只抓着边缘小心捧着看。有一幅画是柳玉清画的,画中每个人她都记得,唯独有一个穿青衣的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也许就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罢了,她想着卷起画来抱在怀里。
一个剑穗从她怀里滑落,穗子上系着一块青玉,在日光下发透发亮。玉是圆柱状的,两头缀着一颗浅蓝色珠子。这是离浩来看她时带来,说是唐庚死前交待要给她的。唐庚和离浩领兵出战,大胜归来,不出半个月唐庚便在府中病死了。人走之前只留下这个剑穗,本来是系在破云剑上的,破云剑给了她,这剑穗便也给了她。
离浩给她时,她本不想接。她想自己应该也没机会再拿破云剑了,收了也没用。但离浩来看她时带了酒来,她想了想还是收下了。离浩讲完准备离开时,她忍不住再问唐庚是怎么死的。老翁沉默不语,摆摆手走了。
宁苏喝光了两坛酒,脑子还是十分清醒。她想,她还欠唐庚一个屋顶呢,竟再没机会还了。唐庚是找她师父去了吧,是找她师父要那十万名冤魂的债去了。而她自己欠的债,她已经想不清是多少也不清楚还了多少。
唯一记得是段家人半夜也来向她要债。来了两拨人闯进牢里来杀她,没杀成,她枕着尸体睡到天亮,把狱卒吓破了胆。送来的水和食物她没吃,离浩送的两坛酒是这两天来她唯一咽下肚的。
宁苏盯着掉在地上的剑穗看了一会儿,伸手捡起来。仔细看才发现,两端缀的不是珠子,是一个活塞,玉柱是挖空的,珠子底下还有一小节能嵌进去。她把上端的活塞拔出来,里边倒出来一张卷着的字条。纸张已经发黄,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她师父写的。
“身死朝堂”
她苦笑,自言自语道:“该不该说,师父你真是料事如神。原来你真能窥见天命啊,那你为什么还要我来淌这浑水呢?这纸上写的是我呢,还是唐将军呢?我只有去找你才能知道答案了吧。”
第二个来找她的人是杨浩然。夜里他披着黑色斗篷提着食盒来看她。食盒放着一碗汤药,两碟糕点,两碟蜜饯,还有一壶茶水。狱卒搬了一个小案几过来,杨浩然盘腿在她对面坐下,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上来。
宁苏借着月光和烛火端详着他。见他沉默着把汤药递过来,宁苏没接,开口讽刺道:“下的是哪种毒?要是毒性太弱,我没死成,你就白跑这一趟了。”
杨浩然眼里情绪复杂,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落在她发间,沉声道:“是你之前喝的药。”
“之前的药已经治不了我现在的病症了。上次天子是隔着墙听不清,还是太忙忘记了?”宁苏看他低下头去,自己做的暗器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天子现在都能借着一个囚犯的手来打压段家,灭段家的威风,平衡朝中势力可谓是游刃有余。天子这么厉害,应该已经用不上我做的东西防身了。把这么简陋的东西戴在头上有失天子身份。”
杨浩然拔下那根暗器攥在手里,想着宁苏怨他、恨他也是应该的。但他想说这个暗器他一直戴着,从不离身,就是睡觉也放在枕头底下。暗器只能用一次,这个他早就用过了,现在就是个空壳子罢了。
宁苏北上时,离浩和唐庚带着他游走在中沧和青州各类有头有脸的人物中间。彼时他空有一个身份,没有实权,没有强大的兵马足以震慑四方。加上年纪小,谁看他都是一个成不了气候的小毛孩,那些人面上奉承他几句,私底下话却说得难听。他也明白,众人不过是看在离浩和唐庚两位老将的交情和面子上才高看他一眼。
一次去到青州,几家设宴邀请他与离浩同去。席上众人猛灌离浩,先把离浩拖住,又再把他支走引到偏房去。虽然离浩留了心眼,在他离席时派了几个护卫跟着他。不过途中护卫都被绊住无法脱身,他一路被请到偏房。他一进去,房门就落了锁。几盏烛火摇晃间,他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朝他扑过来,嘴里说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门外爆发出一阵笑声。是方才在席面上与他谈笑风生的那群名门望族。
那个肥头大耳的男子就是死在暗器之下。他冷眼看着那男子痛苦挣扎,等那男子没了气息后,起身整理衣衫,拖着那男子的尸体撞开了门。那时他把恐惧、耻辱尽数压在心底,面上装得波澜不惊,从容自如地吩咐匆忙赶来的离浩处理了尸体。那时他想的是,若是把那两把弯刀带着,应当能叫那些人看得更心惊胆战。
不过他的恐惧从未消散过。那个空壳子是能短暂治愈他心病的良药。
“你有后悔那日把我从太庙救出来吗?”杨浩然低着头沉默了半天,突然抬头问她。
宁苏读不懂他眼里的情绪,也无心去猜测,坦言道:“要是我没离开神医谷就好了。那样的话,至少我能多陪我家人和朋友一些时间。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我剑下,我也不会看见那么多人绝望地死去,而自己无能为力。虽然我是为了完成我师父的遗愿去帮助你们杨家,但一开始我只是想救我堂哥。我只是想带他回家。后来我想救缘缘姐,想救破云军,但他们一个个都死了。因为我无能,我自视甚高,死亡偏偏就降临在我最无能无助的时候。”
“有一个道士曾劝我,说我救不了所有人。还真是一语成谶。我救不了旁人,我也救不了自己。”
杨浩然透过摇曳等到烛火,坚定地看着她,柔声道:“我送你回家,送你回神医谷。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依你。”
宁苏听他信誓旦旦的保证,笑了。她凑近到烛火前,指着自己脸上的暗纹,轻声说道:“我回不了家,也回不了神医谷。因为我脸上这个东西,是个妖怪。它蛰伏在我身体里,等哪天它长到我头顶了,我的身体就会‘嘭’地一声炸开。像烟花一样。所以,我只能死在没有人的地方。”
她说话的气息搅得烛火反复明灭。杨浩然的视线描摹着她的眉眼,连同那可怖的暗纹一同刻进心里去。
“你说的,我都信。”
宁苏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她离开烛火,重新靠着冰凉的墙壁。她摩挲着暗纹,心里算着中沧到神医谷和到抚风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只怕是要死在路上,只怕是要珍视的人亲眼看着她死去。若是他们看见了,该有多害怕啊。只怕是以后想起她来都是那样恐怖的画面,或者成了他们此生难以摆脱的梦魇。她绝望地想着。
渐渐地,她曲着蜷缩起身子,头埋进自己臂弯和膝盖之间。沉闷半晌,她带着鼻音和低声抽泣的声音传出来。
“放我走吧。”
*******
大牢里起了一场大火,牢房烧得坍塌下来。犯人都被及时带出了牢房,除了那位重犯唐流星烧得尸骨无存,其余人都安全脱身了。
夜深人静时,杨浩然半伏在案上,提笔的手在发抖。半个时辰了,他对着折子呆呆看了半天始终落不下去一个字。最终收起折子丢回那成堆的公文里去。
他放走了宁苏。有他的腰牌在手,宁苏乔装打扮后一路畅通无阻,没人能拦得住她。距离假死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他伏在案上想,她现在到了哪里?她还在这人世吗?
她留下的东西只有两幅画,一个剑穗,一把破云剑,一个箱笼,一封给勿念的绝笔信以及十余封她写的家书。她带走了那个簪子,他想她果真喜欢那根簪子,就是不久身归黄土也要带着它。她为什么要向北走呢,为什么要回到草原上去呢?是因为白寂死在那儿,所以她要去找他吧。
按她交代的那样,她的东西都归置在箱笼。她的死讯传出去后,她的好友勿念定会找来,到时把所有东西交给那位名叫勿念的姑娘就好。她没有什么东西留给杨浩然。他只有一幅宁苏的画像,是宁苏离开中沧后,他凭记忆画下的。
画的是围猎那次宁苏骑在马上回头叫他。她一身浅蓝色衣裙,背景是红色、金色夹杂的山林,眉眼明媚灿烂,自信又大方。
他终于克制不住放声痛哭,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
“宁苏。宁苏。宁苏。宁苏......”
宁苏从马背上跌下来,沿着斜坡滚了几圈最终跌进花丛里。原来濒死时耳朵会出现幻觉。之前她命悬一线时听见的是身边人的呼喊,如今在这儿空旷无人的原野上,她竟然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尝试着应了两声后放弃了,就躺着凝望着天幕上的浮云。
她骑着马一路向北,回到了西幽最南边的牧场。远处山峰悬在半空,山顶的雪还没融化,而浮云底下的草原已经花开遍地。杉树成林,林中常有清脆的鸣叫,溪流汩汩流动,花草肆意生长。她决定就停在这里等待死亡。
清早她取水时见过自己现在的样子。暗纹已经爬上了她的额头,每一条纹路都膨大像突起的青紫色血管,每时每刻都在吸食着她的精气。躯干、四肢的暗纹更加恐怖,密密麻麻,令她想起那寄生在大树上不断攀爬的绞杀草木。就连她的眼睛都不能幸免,在她的视线里,所有东西都是被切割成数个小块的。
等待死亡的过程无比漫长。无比痛苦,无比难挨。
宁苏翻身侧躺着,拢过一丛花草挡住自己的脸,枝叶蹭得她笔尖发痒。我要是死了,会成为你们的养料吧。她胡思乱想间,一路驮她来此的马儿不安地叫起来。马儿低头咬碎了那丛花草,又咬着她的衣裙把她拖起来。
宁苏被它闹得不得不坐起来。她想起来,这匹马是她随手从破云军营寨牵的,那夜马场的马都跑光了,就只有几匹马一直在营寨门口徘徊着不肯走。它带她一路跑回中沧,又带着她回到这里。
宁苏把它身上的马笼套、鞍具一一解开。“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儿了。你走吧,你认得回巴里坤的路吧,那就回去吧。或者去找你的同类吧,别像我一样孤孤单单的,没意思。走吧走吧。”
她用力拍在马臀部,马儿跑出几十米远后站定,朝她的方向仰天长鸣,似是在跟她告别。很快马儿的身影消失在百米外杉树林里。
宁苏眺望着树林的方向,突然一道人影从树林里走出来。那人朝着她方向走来,几十米远时宁苏终于看清来人的脸,是那夜要了破云军全体将士性命的术士。那人提着刀一瘸一拐地走,像是受了很重的伤,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支手握着刀却提不起来。刀尖在草地上拖行。
所有的愤恨、不甘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她的心口涨得难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杀了他。这是她仅有的念头。
很显然,那术士是来杀她的,但比起那夜来说弱了太多。那夜他一抬手就能杀了东方乐康,如今竟只能提刀与宁苏肉搏。宁苏抱着拼死一战的念头,化用剑气凝出一把无形的利剑与他打了起来。一剑就能震得杉树林中百鸟齐飞,掀起百米长的草地。
但过了几招后,宁苏就察觉出不对劲了。那术士的一招一式与她的剑法完全一致,招招直击要害,又快又猛。不出十招,宁苏就被体内等到妖力反噬,暗纹活过来一般朝她头顶爬去。一剑挥出,她就呕出一口鲜血,视线之内皆是血色。那术士趁她不备一剑刺来,结果一束白光晃过,再睁眼,术士不知被什么反击飞出十米远。
耳边有细微的清脆声响。宁苏循声向地面看去,是她头上的簪子,已经碎得不成样子。是这簪子替她挡下了这一刀?一个寻常簪子怎会做到如此?又是谁送的这簪子?
她的疑惑不止这些。剑气凝结而成的长剑已经难以维持,她好容易稳住身形,想着定要拼尽最后一口气挥出一剑要了那术士的性命。术士也伤得不轻,他瘫坐在地勉强支着身子,肩膀被剑气划了一个窟窿正汩汩往外冒血。眼看宁苏踉踉跄跄向他走来,他抓起残碎的刀把转身向杉树林逃去。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我师父的剑法?是不是你害了那十万名将士,是不是你害得我师父背负骂名,此生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咒骂?是不是你?”
宁苏一边责问一边提剑去追。在术士逃进杉树林的前一瞬,她化尽所有剑气向术士砍气。可她挥剑刹那,她的身体重重向地面栽去,那一剑砍偏了。削了半数杉树,震得地面轰响,激起溪水数米之高,唯独没有砍刀那术士。她只感觉身体动弹不得,下半身像是嵌进地里一般。她看着那道血影遁入林间,愤恨地呐喊着,手拼命地在草地上划出数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