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十二月几乎没几天是放晴的,铅灰色的天空盖着密匝匝的云,冷雨连绵、寒风凛冽,阴冷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湿冷是冬季习以为常的底色。
透过绿色的木格子窗往外看,校园一片灰蒙蒙的。大家呼吸或者张口说话的时候,白色的热气会从嘴里飘出来,渐渐地,窗户起了水雾,变得模糊不清,外面的一切也只剩下个大概的轮廓,像是被人打上了马赛克。
北栀一边听课一边记着笔记,手脚有些僵冷,写出来的字来也有点儿歪歪扭扭。
有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尽管她已经穿了四件衣服三条裤子保暖,却还是觉得凉嗖嗖的。
虽然很冷,但她还是希望今年可以下一场大雪。
家乡已经很久都没有下过雪了,记得上一次下大雪还是在二年级,那会去乐平小学领通知书,一不小心就踩空掉到了田里,把衣服都弄湿了,后来还是北乔燃把她送回了家。
他在漫天飞雪中拉着她的手带她回家,给她堆了雪人,带她捉了麻雀。
过去的场景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但其实,北栀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乔燃哥哥了。
自从乔燃哥哥来中心学校上学后,他们的交集就越来越少,虽然都在一个村里,却很少见到面。
虽然她现在也在中心学校,可小学部和中学部隔了一堵围墙,她不敢过去中学部找他。
唯一有希望碰见他的地方,就是上学路上了。
但这样的希望也很渺茫。
初中部的少年少女几乎很少一起上下学,哪怕是一个村,也会尽量避开。这个年龄的男女生走在一起,似乎会引来很多关注,就算双方只是朋友,但经常一起上下学,落在家长和老师的眼里也像有点早恋的苗头。
同学们倒不介意,但他们会用八卦兮兮的目光偷偷注视,或者伺机调侃,时间一久,总会有些流言蜚语传出来。
青春让他们之间隔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墙,墙两边的少年少女相处起来总有点不自在。
北栀记得四年级刚开学不久的时候,有一天清晨她在村口碰到了乔燃哥哥,她像往常一样高兴地跑过去拉住他的手,但乔燃轻轻挣开了她的手,转而拍了拍她的脑袋。
她听见从头顶传来乔燃疏离又温和的声音,他温声告诉她,以后不能再这样拉手了,这样不太好。
那会儿她还有些愕然,不甘心地追问道:“为什么啊?明明以前……”
明明以前在乐平的时候,我可以牵你的手,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呢。
乔燃很认真地对她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我们都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能再随便拉手了。”
北栀手指蜷缩起来,食指和大拇指紧紧捏着裤边,虽然心情低落,但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现在的她确实明白了,成长的不可逆让无心的举动意义不明,让那一堵玻璃墙拔地而起。
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小樱和雪兔。
不知不觉就又走神了,好在数学课的知识点已经讲完了,现在在讲例题,北栀努力集中注意力,认真听讲,毕竟每次考试拖后腿的总是数学。
今天是周一,第一节课下课后,作为小组长,北栀要收齐这一组的作业和日记本交到陈悦葵那里去。
周末的家庭作业,北栀都认认真真地做完了,可日记却是一个让她头痛的问题。
从四年级入学开始,苏老师就布置了写日记这个作业,说是每天写一篇,记录一下自己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和感想,长年累月坚持下去的话,写作水平会得到提高。
北栀一点都不喜欢写日记,虽然老师希望他们认真写,并反复强调过不会偷看他们的日记,只是例行检查,数一数一周到底写没写够七篇。
但大部分人对苏老师这个说辞是不信的,要真没有看,怎么会评出优良差三个等级来呢?
北栀也这样觉得,但她不在意老师看不看。
毕竟她写的日记都是流水账,纯粹是懒得写,不知道写什么时,生编硬造出来的。
生活里那些快乐或者难过的事情,用心记下就好了,记忆会储存,为什么要写在日记里让人分出个优劣?
所以每次一周的日记,她都是到星期天晚上才来补,通常都是在第一行写上某年某月某日,再随心情写上天气晴雨或者多云。接着在第二行用两三句话草草结束。
“今天我去大姑姑家看了兔子,好开心!”
“今天在路上摔了一跤,好难过!”
因为这种明明白白敷衍的态度,直到小学毕业,她的日记都没有打过优秀,但苏老师也没有批评过她。
毕竟苏老师说过,她从不看学生日记。
小组作业收的还算顺利,本来小组成员王奎没写,但早自习的时候已经把她的作业拿去抄了。
北栀对别人抄自己作业这件事有点排斥,万一老师发现了他们作业很相似怎么办呢?
可王奎找上门来借,她也不太敢拒绝,只能犹豫迟疑地把作业本从书包里抽出来。王奎没那么多的耐心磨叽,劈手夺走,痞笑着丢下一句谢谢,北栀惴惴不安,坐立难安。
后来她转念一想,作业不是作文,老师未必看得出来,而且王奎找她抄作业,不也恰恰说明了她的语文成绩得到了认可吗?
这样一想又有点高兴。
没高兴多久,就上语文课了。
苏老师走进班级的时候还是和颜悦色的,上课上到一半,一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就笼罩着整个班级。
班上总有人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偷偷讲话,当老师面朝着他们的时候不讲,等背过去写板书的时候又讲,于是苏老师停下不讲了,烦躁地皱起眉,拿起戒尺在讲台上狠狠一敲,“是不是给你们脸了,一天到晚地讲,是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讲过话是吗!来来来,给你们讲,讲个够,不讲出个花来这课咱们就别上了!”
苏老师发脾气了,班上一时风声鹤唳,大家纷纷屏息敛声,生怕触了霉头。
“刚刚数学老师也跟我反映,说我们班上现在浮躁得很,讲话的走神的搞小动作的,真是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是不是周末放假把脑子都给放坏了,一个个玩疯了,心收不回来了是吧,都不想听课,那全班就把这篇文章给抄个十遍,抄完后自己交到学习委员那里去,后天早上我检查,不抄完你们给我看着办!”
苏老师发了一顿脾气后就坐在讲台前开始批改交上去的作业和日记。
北栀心中苦不堪言,明明自己没讲话,却要被迫连坐,这篇文章这么长,不知道要抄多久。
没办法,该抄还是得抄,和其他愁眉苦脸的同学一样,北栀默默掏出了作业本开始抄课文。
到晚上十点的时候,她才把课文都抄完,揉着眼睛把作业本收到书包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她赶紧爬上床去睡觉。
第二天到学校后才发现很多同学都还没抄完,想着作业放在自己这里不如提前交到学习委员那里,她拿着作业来到了陈悦葵座位前,想问问悦葵写完了没,陈悦葵这时正和王慧在玩翻绳,两个人嬉嬉笑笑,配合得十分默契。
北栀站在她们桌前,说不清是失落还是羡慕。
“悦葵,我交一下作业。”她轻轻地打断她们。
陈悦葵正琢磨着怎样接下王慧翻出来的花样,目不斜视地说:“你放王慧桌上就行。”
北栀有点失望,依言把作业本放在王慧桌子上。
正准备走的时候,陈悦葵已经接下了王慧翻出来的花样,王慧顺手拿起她的作业本翻看了一下,惊诧道:“你太厉害了吧,这么快就抄完了十遍。”
北栀摆了摆手,谦虚道:“没有没有,昨晚抄了很久。”
陈悦葵有些诧异地凑过来,“我以为你交的是你们小组的生字本呢,抄写你明天再交吧,大家都还没交,你现在放在这里我怕给弄丢了。”
北栀觉得陈悦葵的话也有道理,上次她的作业就因为太早交差点被弄丢了。
“那我先拿回去吧。”她拿过作业本回了座位,把作业本收进了书包。
大课间的时候,华湘突然肚子痛想去上厕所,问北栀能不能陪她一起去。
北栀不太想上厕所,学校厕所又脏又臭还很多人,但是华湘叫她,她也不能不去。毕竟两人之前约定好了,一个人上厕所,另一个人要背对着在没有门的蹲坑前替她遮挡视线,免得和后边排队等候的人大眼瞪小眼,一脸尴尬。
厕所的味道实在不好闻,得带本本子扇风,但之前用来扇风的那个作业本却找不到了。在华湘捂着肚子站在旁边急切地催促下,北栀慌慌忙忙从包里掏出一个作业本,看都没看就去了厕所。到厕所的时候一翻,才发现是抄写课文的本子。
充当隐私屏障的北栀在人来人往的厕所一边用本子扇风一边用鼻子憋气,只剩下嘴巴一张一合像浮上水面缺氧的鱼一样艰难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华湘拍了拍她,小声地问:“北栀,你有没有带纸巾啊?”
北栀震惊地回过头,“你没带纸巾吗?”
“不是……”华湘红着脸,有些羞耻地解释,“我拉肚子,都用完了,不够……”
“我没带,但是我书包里有,要不我去教室里拿一下?”北栀说完就准备去拿,华湘看了眼手表,吓得赶紧叫住了她,“还有四分钟就上课了,你跑过去再跑回来根本就来不及!”
她们本来来得就迟,等坑位又费了不少时间,现在根本就没剩多长时间了。
“那你怎么办,马上就上课了,下节课还是语文课啊!”北栀看着别人都往外跑,厕所人越来越少,心里也开始急起来。
华湘也急,急得脑门都是汗。
突然间,她看到了北栀手里的作业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心里一横,也顾不了太多了,“要不你把你的作业本给我吧,我撕几页纸。”
“啊?”北栀愣了愣,差点没惊掉下巴,下意识就搂住了作业本,回绝了她,“不行啊,这是我抄课文的本子啊!”
“可是我们没有其他的纸了啊,我就撕几页空白的,快打铃了,”华湘皱着眉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北栀急得在原地跺脚,恨不得给双腿插上翅膀马上飞回班上,一想到苏老师板着脸训人的样子,她就发怵,可要是不给华湘作业本,把华湘丢在这里也太忘恩负义了。
没办法,北栀只好把本子递给华湘,然后转身背对着她催促道:“那你快点啊。”
“好。”华湘拿到本子后赶紧翻开撕了几张空白纸下来,用力揉搓折叠,擦完后她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准备提裤子。可刚才放在裆部的作业本却忘记拿了,一起身就从身上跌落,掉进坑底去了,惊得华湘大叫了一声。
“怎么了?”北栀惊讶地回过头。
“北栀,你的作业本掉下去了……”华湘欲哭无泪,伸手指着黑漆漆的坑洞,满脸都是做错事后的无措,“对不起!我刚刚站起来的时候没注意,现在要怎么办啊?”
北栀急得走过去一看,黑漆漆的深约一米的粪坑底里只依稀看得见作业本米黄色的封面。
捡上来是不可能的,只能重抄。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北栀既生气又无奈,“我昨天抄到十点才抄完,这下好了,又要重抄了。”
“对不起啊。”华湘满心愧疚,“要不我帮你抄吧?”
“苏老师会看出来的,我们的字都不一样!”北栀痛苦地捂住脑门。
“那去跟老师说吧,我帮你作证!对不起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北栀心累地叹了口气,“我们先回去吧。”
两个人匆匆洗了手,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铃打响了,两人心中暗叫不秒,撒腿就往教室狂跑。可厕所离教室毕竟有些远,等到她们赶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苏老师已经在讲台上了,两人都是一惊,背后起了冷汗。
“报道。”两个人举起右手放在额边小心翼翼地说。
苏老师冰冷又凌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她双手抱胸斜站在讲台上看着她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厌恶和烦躁。
“下课又跑去哪儿疯了,疯到打了上课铃都不知道!”
“老师,我们去上厕所了,肚子痛。”华湘低着头小声地跟老师解释,北栀揉了揉肚子,有些畏惧地看着苏老师。
“下课的时候就不去,快上课了就去上厕所了,快点回到座位上去,下次不准再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