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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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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阵阵,潮湿闷热的空气在雨后放大了天地间所有的气味。书斋的霉味,热茶的香味,青苔和竹帘的清香,加上泡桐花独特的花香,充盈着卢蕤的五官。

他在连廊下坐着,倚靠漆柱,竹帘半卷,海棠经雨,溅起的雨滴轻轻划落脸颊。

郭希善收的最后一个学生是卢蕤,没人明白这位帝师为什么会心血来潮收学生,明明已经到古稀之年了。

这是卢蕤待在净林书院的最后一天,过了这日,他便要用取得的乡贡资格,参加大周的进士科考试。

彼时郭希善正煮着一瓯茶,和卢蕤就隔了一扇窗。竹竿撑起的窗扇,户牖勾勒出卢蕤静坐的一幅画,雨声淅淅,青衫微湿,浓郁的茉莉花和栀子花把卢蕤包裹着,郭希善笑着摇了摇头,“六郎,你坐在廊下那么久,小心着了凉气。”

卢蕤回过神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老师的院子总是给我一种山水的感觉,每次坐在这儿,都会忘了凡尘俗事。”

“是么?”郭希善斟茶,两个茶杯并未斟满,符合自己以往的习惯,“你以后终究是要走出去的。老师教你纵横策,经世书,可以说是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你。”

“老师厚恩,学生毕生难忘。”卢蕤站起身,扑扑簌簌的花瓣自肩头落下,“日后一定为老师牵马坠镫,颐养天年。”

“六郎不必紧张,我还没说完呢。”郭希善抬手示意他进来,“其实,最关键的一点我没有教给你。”

卢蕤捧起茶盏,吹动热气。

“是信任和爱。”

卢蕤愕然,郭希善说得不假,他确实在过往这么多年很少信任过谁,更别提爱。

一个连后背都不敢轻易交付出去的人,怎么会卸下心防爱一个人?

“这是我作为老师的失职。你入门那天起,就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我不想让你博览群书,因为你不需要做才子,你要做的只是看有用的书,有益于仕进的书。”

“短短五年,你就具备了书院旁人没有的才能,你很聪明,又把科考的书翻来覆去看,每次看都有新体会,札记做了厚厚一册,他们都想看你的札记。”

卢蕤饮下清茶,把茶盏推到郭希善身前。

“可我发现,你根本没有一刻是开心的,因为旁人的毁誉,对你能不能考上进士没有半点助益。这些纨绔子弟出身豪门世家,常常在吃穿用度上无意炫耀,所以你就安慰自己,只要有才能,就有用处,就不会被抛弃,是么?”

“老师……”卢蕤无法辩解,郭希善循循善诱,恰好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也想得到解答。

“你是觉得自己无论家世还是出身都无法匹配那些人,所以在考中进士前不敢和他们交往吧。”郭希善一语中的,“没考上,在他们看来就是趋炎附势,考上了,刚好能利益交换,如此才能不落下风不被人嫌弃——你很怕被人抛弃?”

卢蕤颔首,“是。”

“六郎,才能从不是与人结交的前提。你性子机敏沉稳,以后若是成家,为师也希望你能放下戒备。三纲五常,君臣父子排前面,却把夫妻排最后。臣服顺从,规矩体统,丝毫不提信任和爱,你读书读得太多反而读出迷障来。”

“学生不解,信任,和爱,要比纲常伦理更靠前么?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史书里很少提到呢?”

郭希善笑道:“诗三百何如?”

“思无邪。”

“人与禽兽相异,就因为伦理纲常。读书识字之辈,自然要维护他们的利益。愚笨听从聪明,年少听从年长,位卑听从位高,整个天下川流不息,无人不顺服这些道理。然而……总有例外,因为爱是万物的本能,本能之下甚至会促使人做无益于自身的举动。”

“所以仲子会逾越院墙,所以黄鸟一章里,众人会悲悯殉葬的良人,所以二子乘舟,能将生的希望给对方……”卢蕤举一反三,“这就是‘爱’?”

“思无邪,思无邪……为师希望,你不要一直压抑自己的本心,顺应着心意,没什么不好。”

雨停了,太阳很快透过云层,暖洋洋的阳光温热着大地,到处都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卢蕤踱步出书院,身后的挎包是平常看的几卷书。

《文选》《左传》还有《诗经》,是他最喜欢看的,这三卷也正是大周科考必考书目。

卢蕤走出书院大门,盈盈一拜。他喜欢很多东西,莳花弄草,镂刻金石,制作香笺,都是他爱做的。

但乡贡名额下来后,他先是入选乡贡,后要准备进士科考试,一来二去,闷闷沉沉,就把很多嗜好抛在脑后。

他一定要考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卢蕤回过头去,“裴遂安。”

裴顗也是书院中人,他比卢蕤年长两岁,刚取得了监生的资格——因为他河东裴氏时任侍郎的阿爷。

是以二人相隔两岁,却同年考试。

“那是女子给男子的思念之诗,应该不是你本意。”卢蕤朝年长的裴顗行礼。

裴顗摆摆手,客气什么?都是同门。但卢蕤稀罕就稀罕在,一直都是这么客气,“更生,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

二人一前一后在大街上走着,裴顗时不时回过头来看卢蕤。低垂着的眼眸,丹凤眼斜飞,如振翅鸿鹄。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裴顗背着手在前面走,杏花纷纷扬扬,似乎很是心悦,“更生,我们一定能考上的!”

卢蕤的心还悬着,裴顗说什么都没反应。忽然裴顗停了下来,卢蕤差点撞上对方的胸膛。

是啊,你当然能考上。科考不糊名,主考官一看见你的名字,肯定就把你录进去了。而他空有一个礼部侍郎的伯父,实则一举一动都得看主考官柳令公的眼色。

这就是避嫌。

所以卢蕤一定要拿出真本事才行。

“更生,考完我能请你吃顿饭么?就在曲江宴后怎么样?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两个哥哥嘛,他们都有妻室,家里人不催我,我也不想成家,现在来我家说媒的人越来越少,哈哈,我也挺高兴的。”

卢蕤一脸茫然。

“等考完试我就告诉你!”裴顗很少这么激动,外人眼里,裴遂安一直都是一个行为举止挑不出错处的君子。

卢蕤还没回话,裴顗越走越快,因为快回到家了。他回过头朝卢蕤挥手,杏花桃花在他身后灿烂如锦,蔓延至整条坊街。

一阵春风拂过,瞬间整个坊街,纷纷扬扬的花瓣似漫天雨,裴顗视角里,面如冠玉眉眼温柔的卢蕤,就站在花雨的正中央。

裴顗心悸了下,很好地掩饰着不让卢蕤发现。他知道自己的示好让卢蕤困惑,以往在书院的香料和衣物,每次托人送给卢蕤,卢蕤都完璧归赵,分文不取。

没关系,我懂得自己的心就好。

卢蕤躬身行礼,他们刚好走到岔路口,去卢宅需要左拐。

裴顗的再见还没说出口,卢蕤就已经毫无留恋地侧身而去,那双涵波脉脉的丹凤眼,没有在裴顗身上停留半刻。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让他的眼里只有自己,一定会的。

科考放榜在一个月后了,卢蕤和阿福在礼部院子外看榜,阿福不认得字,通过观察卢蕤翘起的嘴角,判断出大概是成了。

“郎君!恭喜郎君!”阿福心里的石头落地心想可算是结束了,以后郎君再也不用莫名其妙发脾气了。

考试前的郎君,看谁都不顺眼,阿福整理不是不整理也不是,看着郎君鸡窝一般的头发和屋内乱糟糟的纸张,生怕动了后对方找不到又生闷气冷落老仆人。

“嗯,第三,比我想象的好。”卢蕤在周围一众挤破头看榜,或手舞足蹈或垂头丧气的人中间,显得无比淡定。除了自己的名字,卢蕤还看见紧接着排在他后面第五的裴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熟悉的声音响起,裴顗朝卢蕤伸出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们都能考上的吧!更生,今晚有曲江宴,咱们一起去吧?”

卢蕤其实并不想去,因为进士科考完还不能放松,紧接着就是铨选。他准备好了历年常考的策论,想在一个月之内反复复习。

他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来往,榜上那些人他只认识裴顗。忽然,卢蕤福至心灵,想到郭希善那番关于“信任与爱”的教导。

裴顗对他是什么,友情么?如果真是友情,为什么不试着交个朋友,信任对方呢?明明和人同行也很快乐不是么?

裴顗的手悬在半空,卢蕤做出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决定。他伸出手去,像是干渴的人汲取甘泉水,像是快溺死之人找寻浮木。

“那好啊。”卢蕤笑了笑,事后回想,这笑容肯定难看极了。

裴顗满腔热血瞬间静止又流通,呆怔片刻回过神来,“走,走啊,我们先去曲江玩玩,宴会应该就快了。”

他们牵着手,走过礼部前的街道,嘈杂声响入不了耳,此时此刻裴顗心满意足,他知道至少现在,身后手中牵着的这个人,脉搏因他而加快,满眼也只有自己的背影。

他贪婪地用大拇指指腹摩挲着卢蕤枯木般的手腕,感受着因他而起伏的跳动,紧紧握住不想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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