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祝祷大会紧锣密鼓筹备中。
身着橘黄斗篷的女子抱着琵琶,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忙着准备的贺若檀石。少年心性,争强好胜,眉间隐约有些愤愤不平。
檀石的弓箭都是上好木料所作,他检查着箭身是否笔直,掐着箭羽,闭了一只眼,转来转去,凡是不合心意的,就扔到一边。
箭身是否笔直,对射箭的准度有影响。
女子垂下来的半边斗篷帽子刚好挡住了大火焚烧过的疤痕,留出来半边脸,流眄含笑,如灼灼桃花,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檀石。
檀石和她四目对视,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阿珠和阿桑紧跟着走到斗篷女子身边,也抱了琵琶,“阿漪姐姐,今日你要献乐,完了能不能教教我们弹琵琶?”
谈漪笑着回眸,那笑容里满是风沙磨砺后的淡然,比年轻女子的妩媚更能摄人心魄。
有时候娇艳欲滴的花朵,美则美矣,浮于表面,尽管世人爱它们稍纵即逝的青春。
历尽黄沙却仍坦然自若的雍容,并不逊色于那种妩媚。
阿珠自忖容貌绝世,此时见了谈漪,不由得自惭形秽。她知道谈漪的琵琶,弹过凉州曲,弹过四时歌,见过汾阳雁,也见过渔阳月。杀机四伏,祸起萧墙,火焰的瘢痕是历经沧桑的证据。
谈漪早就过了因盛名而自矜的年纪,属于谈漪的也只有拱手千金为卿颜的传奇佳话或是红颜祸水的诅咒——佛国妖女,和李寻真绑在一起的祸水。
“可以啊,我正愁没有徒弟。年轻的时候,他们都叫我谈大家,我却只想着安宁避世。到现在才知道,从来就没有安宁,倒是这琵琶,陪着我日日夜夜。”
“阿漪姐姐说笑了。”阿珠的目光不由自主被谈漪吸引着,半晌从未离开过,“无论有没有李寻真,你都是冠绝天下的谈大家。”
“寻真……他可惜了。”谈漪微微一笑,千言万语无法言说,就算说了会有人听么?“走吧,我们赴宴去。”
檀石还站在原地,他年纪小,那些波澜壮阔的往事都和他无关,道澄之死也从未在他心里彻底过去,直到现在他还没想明白——那么好一个人,怎么就是内奸,怎么就要害他呢?
谈漪的话真的可信么?
……
“贺若小狼主,我知道你一直在纠结什么。现在经过晋阳案还活着的人,应该也只有我了。”
谈漪将琵琶放在一边,刚弹罢绿腰,正素手调弦。
檀石目不转睛,透过谈漪的身影,妄图捕捉到一些细节——瘢痕,不正是晋阳那场大火的痕迹么?
道澄跟他说起过,那不是大火,是劫灰,烧尽了世人最卑劣的欲望和妄想,是天罚。
“我可以告诉你,道澄不是内奸,或者叛徒,他一直都是五台山佛光寺最有名的高僧。”谈漪见他哆嗦着嘴不言语,“而我是不是祸水估计也不重要了,没人在意李寻真到底是不是真活佛。”
“那你为什么活了下来?你就不想为他平反?”
谈漪愣怔片刻,旋即粲然一笑,似是没想到小狼主的想法那么简单,“是是非非谁又说得清楚,谁不是偏听则暗?就像小狼主你,不也是不信狼主的说辞?”
这下轮到檀石说不出话,但他实在是太想知道了,“那你快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那次我应邀赴宴,和李寻真一起。我只以为,这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佛法宣讲,就用佛门的乐器在一旁奏乐,道澄居于主座,讲经说法。”
“因为李寻真信佛,你也被邀请了去?”檀石问。
“是,不然我的身份确实很难入内。事实上全场更像是南朝士人清谈,只是不知道为何,聊的内容从佛法慢慢到天下去了。”
“那后来呢?”檀石并不关注晋阳案,他只在乎道澄的下落。
“大案之后,道澄就离开了晋阳。”谈漪心领神会,“他去了漠北,找到了你,继续传递佛法,让你感受到了温暖,对不对?”
“那他怎么可能是内奸!”檀石心急如焚,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因为他替你父亲背负了战败的责任。”谈漪不徐不疾,“你的父亲当上狼主,不允许战败损失自己的威信,所以就将罪魁祸首定为了道澄法师。”
“那次是和天王部的慕容策打,慕容策年少成名,十六岁就打了一场大胜仗,他们那些人背靠天王,连带着地位也高了起来,不把我们这些小部落当回事。”檀石情绪低沉,他直面自己的弱小和软弱,潜意识里已经在挣扎着反抗。
为什么弱者就注定被欺负无法保护重要之人?为什么强者抬抬手就把自己作为往上走的垫脚石?
檀石没发觉自己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贺若绰,慕容策……十九岁的檀石拼了命想证明自己,他想拥有部落至高无上的权力!
谈漪只抬眼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诡秘的弧度。
……
“檀石,想什么呢。”卢蕤走上前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马上就要宴会了,你不入座?”
檀石被他这么一拽,游离的眼神终于聚了焦。今日的衣服可谓是煊赫至极,高高的银鹿角冠足有一只手那么长,金银璎珞不一而足,堆簇着其中的狼牙。
游离的团云纹和瑞鸟图案,皓然生辉。
檀石搭着卢蕤的肩膀,“我不会让先生受到伤害的,之前的旧伤好了么?”
卢蕤心知这小狼主转变情绪还真是快,不过他心知肚明,檀石不是在关心他,而是在弥补曾经的遗憾,“我都好,你呢,也别做傻事。斛瑟已经找到新领地了,他不会妨碍你,大不了我们内附,不会从你手下分人。”
“不,先生。”檀石攥紧双拳,手里的衣料也皱巴巴的,憋了很多心事不敢告诉卢蕤,“今日之后就见分晓,请先生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被人当作替身,卢蕤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檀石的年纪正处在说一不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阶段。已死之人总是最完美的,那个白衣比丘的身影,怕早已经在檀石日复一日的回忆里,越来越丰满,越来越洁白无瑕。
这就是“我执”——佛门中,“我执”是痛苦的根源,也是要消除的业障。
卢蕤虽不信佛,却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略懂一二。
檀石的“我执”太深刻了,以及到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程度。
活在过去的人,会把过去犯的错误拎出来反复惩罚自己,卢蕤从来不会回头,也无法理解。“过去”和“未来”相比,太短暂太微不足道了不是么?
檀石没再多说,转身入帐。
慕容策头戴傩面,头发梳成一个大辫子撇在身后,衣服则是常见的奴仆衣装,不知何时站在了卢蕤身后。
“卢更生,斛瑟让我来保护你。他不能现身,若有变故,我来发射鸣镝。”慕容策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低沉富有磁性。
“多谢,慕容狼主果真有情有义。”卢蕤颔首笑道,“只是怎么着了风寒?要不要喝个热汤暖暖?”
“我声音就这样……”
卢蕤尴尬地笑了笑,“哈哈那是我多心啦。当年谢太傅声音厚重,有雅称为‘洛下书生咏’,你的声音与之相类。”
“谢安石东山再起,我怕是没他的能耐。”慕容策接过话茬,“只能在金盔山一隅,了此残生罢了。”
“那倒不至于,时来运转,谁说得准呢。”卢蕤借坡下驴,知道对方是在自谦,“不过,据我所知,你应该是故地重游吧?”
“啊……对,六年前,那是我成名第一战,代替天王部出兵。那时候我是老天王最好用的刀,不过出兵的理由却很奇怪。”
“奇怪?”
“你应该知道,原先的天王很喜欢一个汉人,是原先齐朝的使者,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齐朝皇子?那皇子说贺若部收留了妖僧道澄,恐怕会作乱,老天王被说动了,就着急忙慌要我出兵。”
慕容策的傩面紧了紧,唯恐别人发现是他。
“那时候小狼主才十三岁,我只比他大三岁。他打不过我,人长得还没我的长槊高,估计恨毒了我……天可怜见,要不是斛瑟,我是绝对不会带这么少人来贺若部。”
谈漪告诉卢蕤的线索,和慕容策无意间透露出来的联系到了一起!
那檀石呢?檀石是否只知一隅?!
“后来道澄去哪儿了?”卢蕤问。
“因为贺若部战败,贺若绰把锅甩道澄身上了……其实贺若绰打仗真不行,说不定跟斛瑟打一架,胜负都未可知。”
他下定决心,是认定了“道澄不是内奸而是背锅的”……所以才要弑父夺权?!
卢蕤一直以来想的都错了!他以为檀石无心狼主之位,但随着他的“我执”越来越深,对权位的无奈和厌弃逐渐发酵为志在必得!
得不到心里的安宁,就毁灭这一切,成为主宰!
卢蕤马上想入帐阻止,孰料慕容策一把拉住了他。
“卢更生,斛瑟告诉我,这贺若檀石曾经想杀他,你是他挚爱之人,现在帮一个想害他的凶手?不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