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蕤挣脱慕容策的手掌,“我想你误会了。”
慕容策皱着眉,原本高耸的眉弓此刻压了眼,“误会什么?贺若檀石没有阻碍到你的计划甚至是有益的,你想杀贺若绰不是么?我们隔岸观火就好。我提防一个叱罗碧已经够了,不想再当鸿门宴的樊哙。”
卢蕤目前离牙帐只有数步,眼看着歌舞声起,琵琶声越转越急,透过洁白的毡壁传入耳朵。
“你们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
慕容策怎么知道贺若檀石没有阻拦到卢蕤的计划?他怎么知道贺若檀石短短数日就下定决心要弑父?
慕容策哽住,“总之……”
“许帅也在算计我吗。”卢蕤淡淡道,“昨晚让我在贺若部外盘桓一夜无法返回,就是为了布局?不惜用最下流的……”
卢蕤说不下去了。
愿者上钩,那也是卢蕤愿意配合的。
“是,他是背着你想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但你们殊途同归不是吗?你们一样,都想杀了贺若绰,他没告诉我具体的,只说姚霁青和厉白杨加起来不够,需要我派些人手保护你。在场所有人,只有你,手无缚鸡之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你不懂么?”
卢蕤被这一连串的诘责问懵了——他的爱人,和旁人合起伙来骗他。
“你之所以来,也是为了火中取栗,为自己谋取些什么吧。”卢蕤扶额,长舒了一口气。他现在无比疲惫,整个人像是被抽取了一半魂魄。
“我们唇亡齿寒,我和你一样,都希望他今日能赢。”
“可我跟你们想的不一样。若说输赢,我身后有冯碧梧、厉白杨,乱中自保足矣。慕容狼主,你不觉得,因为弱小所以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离去所以引咎于自己、并日日夜夜椎心泣血的想法大错特错么!”
卢蕤一语中的,说起话来总是不留情面。的确,檀石和道澄是如此,慕容策和独孤阙也是如此,若说檀石和慕容策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慕容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向前看。
逝者已矣,生者尚在,就算杀了凶手,余生的缺憾也无法抹平,不如向前,头也不回地向前——遗憾和未来比起来,只占据了无足轻重的地位。
“你要帮贺若檀石,就是出于自己可笑的怜悯?”慕容策觉得卢蕤简直是无可救药了,这点功夫留着去佛寺烧柱香还差不多。
“不,因为我也有过。我是弃子,在大理寺暗无天日过了十天,我恨过,为什么那些人不能来救我,为什么弱者注定被强者欺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傲,幻想自己以后变强要把欺负过我的人一一正法。”
“后来机会在我手里,我却没有要报仇的决心了。”卢蕤想到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君处置的萧错,心里竟淡然多过了愤懑。
“强弱会更改,若变强是为了欺凌报复,那便不算是强者,而弱小也并非活该被欺负。说到底檀石彼时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他能做什么?你是天王手底下的悍将,你欺负贺若部,贺若部转而杀了道澄,他能做什么!”
慕容策哑口无言,心想这文人还真是喜欢诡辩。
“你们现在利用一个十三岁孩子至今的愧疚心,让他提起刀对付远甚于自己的父亲,我卢蕤不齿此行!要杀贺若绰,我为何杀不得!我连霍家寨都敢上,燕王的横海刀锋离我脖子不到一寸也没有怕,你们,为什么觉得我会害怕?”
卢蕤越说越激动,滔滔不绝,语速过快,又怕被听到,压低了声音。
低沉的语气里夹杂着怒吼。
其实在慕容策看来,卢蕤的气恼着实是出人意料。他眼角掠过四周,所幸牙帐周围空荡荡的,旗幡随风飘荡,基本上侍奉的人都在里面,而侍卫也基本上听不懂这文绉绉的汉话。
“你先冷静。”慕容策拍拍卢蕤肩膀。
“你们和谈漪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局能布好,是那个齐朝皇子的意思。他往西走了,路过慕容部,和我们提到了你,说你不忍心处置这个檀石,他帮你出手,就派自己的手下谈漪来了。”
慕容策只好全数交代,“我来这儿,一是想帮斛瑟,一旦他成为狼主我也好得到些什么,二是……斛瑟真的很像阙,如你所言,我总想弥补遗憾,仅此而已。”
卢蕤平复情绪,今日换上了那件牙白色的袍子,又戴好璎珞珠串以及各色扳指,“我知道了,谢谢。”
昨日那人的话,几句真,几句假?
有多少是为了留他在身边,才故意说的暧昧之词?
窜起的火苗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面对檀石的分歧很有可能会成为二人接下来的矛盾。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了吧?”
片刻后,毡帐内食物上得七七八八,葡萄酒和马奶酒也都倒好。檀石手捧鹦鹉杯,朝贺若绰敬酒。
“儿前些日子惹了父亲生气,还望父亲不要记恨。儿始终都是父亲的孩子!”
说罢满饮此杯,极尽虔诚,朝贺若绰示意已经空了的鹦鹉杯。
贺若绰笑着挥手,一切尽在掌握,檀石那席话也只是气急了说出来的,算不得什么,“我怎么会跟你计较呢?你啊,这几天好好玩,以后我再管你的弓马!”
檀石天真无邪的笑容消弭了贺若绰的猜忌,那憨态可掬的笑容,跟别的小孩没什么区别——而我的檀石,也将和别的孩子一样,从我的手里接过担子,有什么能比父子更值得信任呢?
贺若绰这么想着。
谈漪的琵琶乐较为缓和,但贺若绰仍旧留了一丝警惕。仆从摆好杯盏,身影错过,贺若绰微眯着眼,余光瞥见檀石咬着后槽牙、露出三百眼的一幕。
转瞬即逝。
贺若绰觉得自己是酒醉了,就让身旁的阿珠又为自己倒了乳茶,小刀切下羊腿上的几片肉,若有所思吃了下去。
不过是十九岁,怎么敢呢?
“叱罗夫人怎么没来?”贺若绰问。
“夫人正在梳妆。”阿桑伏在地上,她正给另外一个漠北贵族倒酒,闻言迅速放下酒壶,贺若绰没看见她诚惶诚恐冷汗密布的脸。
谈漪换了首曲子,是龟兹的乐曲。
漠北贵族早慕汉学,汉人在他们看来先进又优雅,所以贺若绰会下围棋。不过这龟兹乐,倒是触及了贺若绰的盲区,毕竟在战场厮杀汉看来,歌儿舞女,不过是娱情小技,配不得上心。
毡帐内炭盆烧得正旺,自门窗洒下的斜光处,灰尘扑簌簌的,像是有什么人走过。
贺若绰心里正起疑,于是攥紧了腰间的长刀,鹰目锐利,严阵以待。
然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劝酒的依旧劝着酒,享受着牧民们供奉上来的牛羊,更有甚者直接拿了樗蒲来玩,或者就是划拳。酒味和烤肉味,以及聒噪的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快要挤炸贺若绰的五官。
檀石依旧和一些长辈们谈天说地,好像之前从没违逆过,刚刚也没有露出凶狠的獠牙。
我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景象出现重叠,曲曲婉转的琵琶声入耳,搅弄着如縠纹一般的视野。贺若绰按了按眉心,只当是自己年纪大了,老花眼,又或者这酒太浓了,一起来就喝烈酒,对身子不好。
贺若绰魁梧的身体曲了下去,如同其他上年纪的人都会有的疲惫。他想这琵琶真是太聒噪了,尤其是加上一群人,更加聒噪,之后可不能在毡帐里集会。
对了……今日本要露天宴饮的,是谁建议要在牙帐举行的来着……
贺若绰涣散的眼神再难聚焦,头也晕沉沉的。他不是没喝过烈酒,这次怎么反应如此大?他举不动酒杯,索性“啪”的一声摔杯到桌案上。
琵琶声停了。
阿桑的心砰砰直跳,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这时,门口的侍卫高声通报:“卢先生来了。”
贺若绰挥挥手,这棋友姗姗来迟,真是好不礼貌,必须罚酒一杯。
帐帘打开,阿珠和谈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错愕了片刻,旋即伪装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而卢蕤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厉白杨,一个则戴了傩面,看不清脸。二人纷纷去掉了佩刀,身无寸铁,就跟着卢蕤坐下,也不提加餐或者别的什么要求。
卢蕤坐的位置接近门口,毡帐四周和顶的接缝有小窗,光刚好洒在卢蕤身上,像是佛像镀了金——本就洁白的衣袍,这时候白得发亮,蜷曲的头发和长睫,仿佛也披了层金纱。
容止过人,不可逼视。在座认识的、不认识的,见到他后都忍不住停了手里的动作,葡萄酒溢出来泼到衣料上都没反应过来。漠北人本就粗俗,长大的嘴巴丝毫不掩饰惊讶与垂涎,令厉白杨无端一阵恶寒。
谈漪心里想着,他怎么来了?他要是出事,我该怎么跟萧恪交代?慕容策和许枫桥也忒不靠谱了!
卢蕤倒是从容宏雅,抬手击掌,“乐曲何故停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