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若绰爽朗大笑,如猛虎出山,手执着自己的酒壶,亲自倒了一杯,“卢更生迟到,当罚,当罚!”
谈漪眉头快拧到一起了,此刻无比狰狞,还是咽了口气,计划照常进行。
阿桑递过酒杯,卢蕤正准备喝,忽然贺若檀石止住了。
“诶,先生不可饮酒。最近正吃着药呢,不如喝些乳茶或者别的什么?”
厉白杨双臂抱胸,跟在卢蕤身后没好气,“喝水吧,乳茶也不能喝。”
事已至此,贺若绰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就来点果浆,总不能给贵客喝水吧。”
阿桑倒了杯果浆,双手奉上,拼命朝他使眼色。
现在走还来得及!
卢蕤却当是没看见,接过果浆一饮而尽,“我已经喝下了,请狼主过目。”
他的话带着些许笑意,听起来轻飘飘的。
乐曲换了,这次不是大周的凉州曲,也不是龟兹乐,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乐曲。如同漫漫黑夜中北风呼啸席卷而来,吹倒荒野中仅有几星亮光的帐篷,又如跋涉许久的旅人在沙碛中迷路,力气不支最终倒了下去。
声音越转越急,在一次拂弦后,如天光乍晓,柳暗花明,苦尽甘来。
檀石借着酒劲儿,拔剑出鞘。这在狼主面前是大不敬!
众人的心也跟着提起——
没有想象中的迅疾,檀石酒醉,身形轻盈,浑身凭着一点剑意游走,枯松挂壁,风曳古藤,曼妙可观却毫无杀意,颠转手腕,一把剑硬是被玩得像绸带。
檀石一个趔趄,嘴角嘿嘿笑着,这是醉酒后最常见的笑容。他伸展手臂,兔起鹘落,剑锋朝帐门直直而去,一条腿高高翘起,另一只手把鹦鹉杯放到剑身上。
很稳,一点酒也没洒落。
接下来,他的动作可以说是离奇——那把剑像是把鹦鹉杯吸在上面似的,无论檀石怎么让剑划出优美的弧度,或者自腋下穿过又自面前铺展,鹦鹉杯始终一动不动。
这动作优美极了,身上佩玉鸣锵,檀石又时不时甩剑花,可也奇了怪了,鹦鹉杯还是掉不下来。
贺若绰忍不住鼓掌,在场众人也都附和。
卢蕤一直正襟危坐,紧蹙的眉头从未舒展。忽听得乐曲又变了……如同刚找到的出路并不是出路,而是等待已久的陷阱,落入陷阱后只能孤苦无依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世界上最绝望的,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必死无疑。
而是先给希望,再把希望收走。
卢蕤福至心灵,后肘戳了戳厉白杨,“你去。”
“我?他做项庄,我做项伯是吧……”厉白杨嘟哝着,迎面看见卢蕤侧目凝视自己,“好好好,我去,我去……先生怎么不使唤他?”
说着指了指慕容策。
“你不去我就去了。”卢蕤懒得同厉白杨争吵,他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要是别人靠不住,他是真能自己抄家伙上。眼看卢蕤马上就要起身了,厉白杨只好从命,“好好好,你和许帅怎么了这是,朝我撒火来了。”
“务必阻止檀石,按照我说的做。不然,我就不原谅你们。”
厉白杨哑口无言,抽了身旁侍卫的刀,“兄弟,借一下。”
这下两个人的身影交织在一块儿,谈漪的琵琶声越来越急,曲中似有金戈铁马,曲外又有二人交战,一时分不清是乐曲催动了杀意,还是杀意煽动了曲风。
厉白杨娴熟多了,年纪上有优势,又是战场上下来的,无论檀石想往哪儿,厉白杨都能猜出来,并准确跟到一边,刀身一侧,就让檀石原本的攻势偏移了。
鹦鹉杯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葡萄酒。
檀石怒发冲冠,怎么出来个拦路虎?!索性也不装了,剑锋如雪片般朝厉白杨冲来。
先解决完这个,再解决贺若绰!
厉白杨简直是手拿把掐,檀石那花拳绣腿的攻势,无异于班门弄斧。他半带着戏弄,刀身游龙一般,银光闪耀,传来的震感震得檀石虎口吃痛,手臂发麻。
檀石停在原地,琵琶声也停了。
活动完发麻的手腕,檀石朝厉白杨猛冲而来。那剑招全是破绽,将身躯大部分暴露在厉白杨身前。
送死啊这是!厉白杨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招数,错身走下三路,一脚踢到膝窝,逼迫对方单膝下跪,随后反拧胳膊,解下剑,一气呵成。
琵琶声又响了。
熟悉的节奏冲入耳中,厉白杨这才听出来,谈漪的曲子,是改编后的《垓下曲》!
无数种可能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垓下曲》,不就是四面楚歌,项羽孤注一掷,最后满盘皆输么?在垓下之战前,项羽曾经有彪炳史册的功绩,有绝对的自信角逐天下,可却在鸿门宴放虎归山,最终造成了自刎乌江的结局。
项羽可能不是一个成功的人,但好歹有英雄豪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么,在座的,谁像项羽?
“贺若檀石!”厉白杨大喊道,只见檀石剑锋一收,急急朝贺若绰去了,方才只是一个幌子、假把式,厉白杨被他骗了!
来不及了!厉白杨三步并作两步,方寸之间,如同天堑,怎么也赶不上檀石!这疯子真的要在宴会上杀了自己的父亲?急什么啊!
剑锋突出,迅如游龙,贺若绰本来还在欣赏二人打斗,此时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或许是今日的酒不太对付,贺若绰怎样都提不起精神反抗,手脚不听使唤,整个人就像是灵魂出窍,无法支配躯体。
“去死吧。”
锵——
檀石的剑被一个人的臂缚挡住了。
慕容策挥展手臂,那陨铁所制的臂缚被划了道口子。檀石刚想继续攻击,下一刻便被慕容策修长双腿踢中小腹。
这一脚着实出了力,檀石当场便觉得自己肠胃搅在一起,胃不是胃,肠子不是肠子,嗡嗡的疼,只好捂着肚子坐在地上。
慕容策站在人前,透过傩面的眼眶,檀石当场认了出来此人是谁。
“慕容策!”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檀石情绪激动,琵琶声登时停了,立闻得窸窸窣窣的兵甲声围上前来,越来越靠近。
慕容策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无助地望了望卢蕤。
卢蕤站起身来,或是意识到自己隔岸观火不太好,毕竟打破了别人的计划。
他缓缓走上前去,提起檀石落下的剑,众目睽睽,几个人想冲上前,却见帐门登时大开,浴血修罗般的许枫桥带着一列人马入内,已经将蠢蠢欲动的几个人尽数控制住。
卢蕤神色自若,俯下身,贺若绰已经神智不清,发狠地拽着卢蕤的衣襟,下一秒就能把他撕碎。
目眦尽裂,困兽犹斗。
“阿蕤!”许枫桥担忧大喊,生怕下一刻贺若绰对卢蕤做出些什么,“快,保护卢先生!”
卢蕤抬起手掌示意不要上前,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是惊讶于方才许枫桥竟然一路走一路杀,连个响声都没有。
他们当然不知道帐篷外的亲卫都被抹了脖子,根本来不及反应。许枫桥和萧恪手底下几个高手,个个都是割人首级比割草还快。
“贺若狼主,你应该很想让我死吧?”他附耳阴恻恻笑道,“所以,这场鸿门宴,原是为我而设的,主谋就是您夫人吧?”
“你……你怎么……”
“您夫人一心造成你杀了我的局面,然后让许帅成为复仇的刀,把你一起杀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从了她的话,迫不及待想让我死,试探的那几天也没改变自己的想法,更是在儿子因我而与你反目后彻底定了杀意。我说得没错吧?”
贺若绰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口淤血郁结难以吐出,咕噜噜响着。
“哦——我看看。这杯酒……”卢蕤侧身拿起贺若绰桌案上的酒,“是给我准备的吧?那究竟是谁调包了呢?是檀石,还是……”
阿桑抖如筛糠,默念千万遍求卢蕤不要说出来。
卢蕤心领神会,“都不太重要了呢。”
“你……你该死……”贺若绰使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说出这句话来,他爬行着,拽着卢蕤的袍衫,指节摁得发白,垂死挣扎,“解……解药……”
“那就要怪叱罗夫人为什么给我下了毒药咯。”卢蕤摔了酒壶,几乎是与酒壶坠地的同一时间,他横割开了贺若绰的脖颈!
鲜血四溅,喷涌而出,浇透了卢蕤的半边身子!
粘稠的血液还带着热气,在场谁也没想到,这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文人竟然会自己动手惹一身腥。
白袍是鲜血最好的素纨,卢蕤手一松,剑锵然落地,眼看着贺若绰没了最后一口气,他也浑身乏力。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卢蕤第一次杀人,却杀得这么拖泥带水一剑封喉,让人想不出他平日里竟是一个习惯含笑的翩翩君子。人群中但凡有想扑过来的,都被厉白杨和一些高手一一阻止。
流的血更多了,苟活的人也不愿再争,如此杀了三四个人后,嘈杂的詈骂声终于消止,此刻,比起着了窝心脚痛得无法动弹的檀石,许枫桥无疑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狼主。
狼群向往力量,许枫桥抽出古雪刀,垂直向下一刺,没入氍毹之中,一手搭着刀环,古雪刀的那行字淌过一条血痕,十六字箴愈发深刻,凹槽被鲜血填满,血腥而又荒诞。
慕容策和厉白杨忙扶着卢蕤往帐门处走去,檀石瘫坐在原地,“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