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罗碧被他这么一说,原本嚣张的气焰灭下来大半。人有时候无法弥补过去的错误,哪怕找多少合理的理由,等事后回想起来,才发现再多的解释也都是徒劳。
“你在怪我?”
话音刚落,叱罗碧就发觉肚子里好像不太舒服,肠子来来回回绞着,血腥气慢慢上涌。
“哪怕有一次,一次也好,你有把我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吗?”许枫桥目不转睛,“回答我。”
“那重要吗!在弱肉强食的世间,感情是最不重要的!”
许枫桥肉眼可见地失望了,不过比起刚刚的神态其实也大差不差,他从一开始就没抱希望。
封兰桡是他们家的邻居,许枫桥父亲郁老三参军去了,母亲又一天天见不到影,农妇们聚在一起织布养蚕,村头闲聊,农夫从田垄上下来就会送上一瓢清水。
许枫桥那时候还叫郁小桥,是母亲指着一座桥起的名字。
郁家也有地,许枫桥会每天犁地除草。春种秋收,郁老三不在的时候就是封兰桡的父亲帮他家种,他总不好什么都不干,六七岁的年纪,早早下地了。
太阳晒着山岗,膀子火辣辣的疼,日中下山吃饭,穿过高粱地和麦田,又被蚊子咬一身的包。他口干舌燥想喝一口水,想看见娘亲捧着葫芦瓢的身影……
一次都没有过。
小伙伴不叫他小桥,只叫他蛮子,封兰桡就会替他出头,教训那些口出狂言的小坏蛋。久而久之,郁小桥就去找封兰桡,在他们家吃饭。
对此,娘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北方,做难以下咽的饭菜。
他也会剥莲蓬,生火做饭,笨拙地讨娘亲笑——因为他一直都想回家后看见有一锅热腾腾的饭菜。
他满心欢喜地端上桌,鼻尖落了柴灰,双手扒着桌沿,亮晶晶的琥珀色眸子看向阿娘。
果然,阿娘什么都没有说。
郁小桥心里有个火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盆凉水浇透了。
再往后,九岁,父亲战死,县城失守,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封兰桡也是,两个人一路南下,因为往北太危险了。他们走过河北,尸骸遍野,人伢子要卖了他们俩,许枫桥保护封兰桡,还是寡不敌众,被打晕了,在相州的市集供人挑选。
他发了疯地咬人伢子,被人拳打脚踢,他挡在封兰桡身前,拽着小妹妹逃出了地狱,刚好遇见侯四娘。
原来小孩子不需要自己找饭吃。
原来小孩子不需要自己缝衣服。
原来一个小孩的童年应该是无忧无虑的,河边捉鱼,下河抓螃蟹,顶着荷叶在雨地里跑啊跑,不用担心坏人会打进来,也不用担心大人天天扛在肩上的事情。
原来被人需要是这种感觉。
侯四娘问他姓什么叫什么。
他只说不知道,他想跟着师兄姓,把这辈子重新过一遍。
“你娘呢?”
“和我阿爷一起死了。”
当初的回答那么漫不经心,知道真相后总算是彻底绝望。
“幽州那一战,你走了,叱罗部南侵,我阿爷死在战场上,而封三娘的父母、唯一对我好得比我亲爷娘还像爷娘的两个人都死了,而你却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回到叱罗部。”
叱罗碧默不作声,她确实没把封家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我被逼着吃过一口死人肉,当场就吐了出来,我恨漠北人,恨叱罗部,但就是因为你,我被逼着接受我血液里属于漠北的一部分,和你在草原上争来抢去。”
阿娘心中会有羞愧么?许枫桥不知道,或许没有吧。
“你在指责我的无情。”
“指责么?或许是吧,可我知道那些对你都没有用。”
叱罗碧心跳漏了一拍,瞬间浑身如坠地狱,千万把钢刀朝身上刺来。
“毒药……你要弑母么?!”
许枫桥悲悯地摇了摇头,曾经气定神闲的女人,此刻面目狰狞,像是地狱的厉鬼,捂着肚子,迤逦长衫背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动摇的野心。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啊,你在期待什么呢?
“你有今天全靠我,要是……要是杀了我,就别想活着离开叱罗部!哈哈哈哈,斛瑟,我们……我们一起下地狱!”叱罗碧抄起灯盏就想砸过去。
许枫桥轻轻一拨,灯盏倒落在地,洒了一地的油。踩了几脚之后,才终于灭了火。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叱罗碧匍匐着爬过来,额头冒了层虚汗,箍住许枫桥的肩膀,“乖,斛瑟,告诉我,救救阿娘,阿娘不想再被抛弃,我做这么多都是……都是有理由的!”
许枫桥依旧默然地看着她,等她解释。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那么做。贺若绰说我回来可以,不能带你回来。我实在是……太想回去了,大周的女人只能待在屋内纺织养蚕,我来漠北,是狼主的夫人,没有人敢说我是……北边来的贱民!”
眼看对方毫无动摇,叱罗碧暗黑的眸子恍如鬼魅一般,她疯狂地晃着许枫桥,“救救我,救救我啊——”
毒性抽离了她浑身上下为数不多的力气,头上的饰品和肩膀上的珠串,又变本加厉压得她喘不过气。叱罗碧横躺在地上,鹿角冠掉落下来,整个人面色惨白,嘴角泛紫,双眼望天,空洞枯槁。
翻来覆去的折磨后,她渐渐癫狂地笑了起来。
“你……你在恨我,所以想眼睁睁看着我被萧恪处决是不是?萧恪对叛徒,从来都是死路一条,谈漪!肯定是谈漪给我下毒。哈哈哈,我死了,不甘心,但我不后悔!谈漪那个女人,只知道听李寻真的……听萧恪的,她哪怕有一刻……有一刻是为了自己打算吗……”
“我一辈子只想为了自己而活,有错吗?草原上多少男人都这么做……他们都是大英雄啊……”
许枫桥心有所感,只缓缓推给她一瓶药。“这是我为你求来的解药,我不会弑母,纵使你做过那许多让我痛苦的事,我也无法彻底否定和你的血缘。”
叱罗碧立即拆了药瓶的盖子,倒出解药咽了下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或者说人为了求生,往往会不那么体面。
“你到现在还以为,我指责你,仅仅是因为‘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那么简单?我找到了占据我整个心的人,他和我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可我愿意把我整个人整颗心都交给他。”
叱罗碧扶额擦着汗,解药起作用还要一段时间,她几乎是硬撑着半坐起来。
“他人很好,喜欢帮助别人,我一直觉得他太慈悲了,明明自己也那么弱,却还是下意识会帮比自己更弱小更愚昧的人而不是看不起他们。叱罗夫人,这样一个人答应要帮你,可你做了什么?你要杀他。”
“……”
“我用一瓶解药,换和你恩断义绝,自此之后,我只姓许,与你无关。”
许枫桥站起身,没入夜幕之中。
星斗漫天,寒风嗖嗖,篝火前的胡人男女载歌载舞,许枫桥长这么大,头次感受到远离人群的疏离。
是什么时候开始绝望的呢?许枫桥问自己。
是那次下地回来后再也找不到冷冰冰的娘亲,结果胡人又攻了进来?
曾几何时平静安宁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简单得就像吃饭喝水,微不足道。突如其来的金戈铁马打碎了这一切,把少年视若珍宝的安宁和良乡县的小老百姓全部践踏在脚下。
他做了很多次的梦,梦到他不是什么神武孤霆,也不是什么侯四娘、莫度飞的厉害徒弟,只是一个良乡县的农夫,父亲郁老三照常从战场上下来,拿着丰厚赏赐,茶余饭后侃侃而谈,说这次打了大胜仗啦。
他什么都没失去,就在梦幻一般安宁和乐的良乡县里慢慢长大,或许能娶妻生子吧……或许会和封兰桡在一起吧,然后给封叔叔封婶婶养老送终,再往后含饴弄孙……
世人惊羡于他的才能武功,感慨生逢其时,然而失去一切、举目四望不知去往何处的迷茫,又有谁能知晓?纵然时势造英雄,可英雄面对时势里的颠沛流离、破碎山河,难道真的不会念之断肠?
尤其是在知道,叱罗碧的出走间接导致了良乡县的惨祸,许枫桥焉能不恨?
可他又怎敢真的弑母?
他爱卢蕤,那人至高至洁,让他忍不住向其靠拢。
他不要和卢蕤之间有罅隙,不管深浅都不可以。
许枫桥从来没这么累过,从牙帐到自己住的毡帐,明明没多远的距离,可每一步却都像是身负千斤重担,双腿灌了铅一样。
叱罗碧那句“阿娘不想再被抛弃”,是真的吗?她和许枫桥,谁才像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叱罗碧应该不知道,许枫桥最后一次嚎啕大哭,就是在她走后吧。
一遍一遍地哭着,眼里都快哭出血来,也没能把把铁石心肠的娘亲等回来。那时候,他一边哭一边嘟囔着“别丢下我”。
包括被掳劫来漠北后,他时不时也会做旧梦,梦到被人牙子卖到了很恶毒的主人家里。
别丢下我。
在他慢慢踱步至毡帐前正准备掀开帘子的时候,帐内忽然有人先他一步。
湛绿色的眸底映着烛火,原本的清冽在此刻消失殆尽,只存了满满的温柔。
有人在等我,而那人也绝对不会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