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啦!”叱罗归沙笑起来憨憨的,满脸的络腮胡子纷杂,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真是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之前阿姑从不让我过问这些,我只需要天天出去打猎就好啦,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懂些治理的法子还挺重要的,不然阿姑怎么颐养天年呢?”
卢蕤:……
他时常会因为这人实在是太憨了而忍不住帮助,避免叱罗归沙彻底沦为叱罗碧手底下的吉祥物。
人吧,小时候蠢,大家会说你可爱;长大了还蠢,那就是累赘。
卢蕤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是个老妈子,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有一分利用,就还人家三分的好处,来平息自己心中渐渐滋长的愧疚。
我有没有突破自己的底线呢?我有没有变成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呢?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这些大抵就是卢蕤的三省了。
“我手底下有几条商队,你如果不想内附,我也可以和你做生意。叱罗狼主,你不能总是依靠你阿姑,血气之勇逞不了多时,如果一个人没有随着年纪增长取得与之相匹配的智慧,那么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是隐患。我想,你可以试着把自己当做头狼,渐渐学着如何参预庶务。”
叱罗归沙思考片刻,“那我要是内附,就会像之前在边骑营那般坐班吃俸米?”
卢蕤点头,“不过你有反叛的先例,需要有人给你作保才行。”
“其实我觉得……坐班吃俸米也挺好的,要不我和斛瑟一起回大周?”叱罗归沙闪着星星眼,“先生那么厉害,是一生下来就聪明吗?有你这种人带着我往前走,真的太舒服啦。”
卢蕤哑口无言,愧疚感立刻消失殆尽。
他还得谢谢咱呢——我明明在帮他啊。
“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我看你们的账册帮你整理文书不是为了让你和阿桥一起回大周啊!”卢蕤扶额,千言万语道不尽无奈。他倒是想这傻大个能有点儿骨气,说出比方“还是自己当家舒服”、“卢先生利用我真是太过分了”。
但这人就好像以前遇到过很多可能利用过的人一样,把所有的信任都交给了他。
封兰桡,姚霁青,厉白杨,冯碧梧……叫他先生的人都是这样,他们要么知道自己在被利用且心甘情愿,要么干脆不知道,只把服从比自己聪明的人看做理所应当。
卢蕤觉得自己真是个坏人,三省失败,只能控制自己不往坏处走,尽力帮助这些人达成心愿便是——就当是利益交换。
叱罗归沙叉着腰,“可怎么办嘛!先生你一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我跟着阿姑什么也不做也挺好的,但你说得又很对!我只能躲一时,要是这么糊涂过一辈子,万一有个叱罗檀石要杀我可怎么办嘛!”
卢蕤内心狠狠点头,心想你这孩子终于是明白了啊!正当他准备好了一通说辞要教育这不成器的狼主从零开始做负责的部落之主后,当即被对方的一句话炸开了锅。
“所以我决定跟随先生和哥!你们有一口饭,留给我一口汤就好!坐班吃俸米,也挺好!能时时见到你和哥,我很高兴!尤其是先生你,明明那么聪明,却从来不会嫌弃我笨,我以后能找你去学写字吗?!”
卢蕤:……
没救了,看来内附买一送一,赠半个叱罗部。
就如同那时候慕容部一半内附一样,兄长慕容欢镇守辽东,弟弟慕容策留在王帐,有先例,再有个保人,叱罗归沙想回到过去天天闲得发慌的日子也是可以的。
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尊重,“那好吧,我今晚修书一封,把你们大概的情况整理好。”他遥望一团漆黑的夜空,当一切都结束后,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叱罗碧大概率不会给太多人手,部落分裂,这下她真成女狼主了。
贺若部那里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整合,卢蕤倒不担心许枫桥的手段,有萧恪在背后支撑着,不服都给你打服。
这样一来,答应陆修羽的事完成——找到客先生,并阻绝了客先生对陆修羽的指示,因为他接过了少主之位,手里有了部分筹码,或许能左右萧恪的决定。
原本的目的达成——带许枫桥回大周,甚至还超出计划,带回来一个叱罗归沙。
甚至还有很多意外收获,比如——三进的晋阳院子。
三进啊!那可是三进!!卢蕤咬牙切齿,那院子为何偏生在晋阳!
东边的天空黑如墨,万壑千山不大分明,尤其在无云的夜晚,星星是那么清晰,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湖面,整个天地沉浸在星河里。
卢蕤盘腿坐着,冷风吹过发梢,他正站在自己的毡帐旁边,阖目听风。
孤身一人的时候,神思飞荡,他有一种回到净林书院的错觉。
他把所有的文书起草完毕,大体上说了两个部落内附的计划以及可行的安置方式——要么彻底内化为大周的一部分,让这些漠北人可以入大周军营为官,成为大周武官内的力量。
要么模仿之前曹操对付乌桓和鲜卑,让他们内迁,安置在边疆州郡,令他们的酋长亦即狼主统治。
大周对于胡汉的看法倒不是很深刻,首先大周的高祖本身就不是关内人,祖祖辈辈守边疆,难免带了点胡人血统,立朝之初也没有否认,提出不需重夷夏之分,对漠北部落采取分化拉拢政策。
因而慕容欢才能受公爵,镇守一方。
卢蕤很机敏地察觉到关键——人家大周皇帝如果想让你当十六卫的将军,那官职也不是白给的,你得有相匹配的能力才成。许枫桥有功勋傍身,卢蕤要是皇帝肯定要让这么个人才去十六卫天天为朕鞍前马后四处打仗,将才嘛,不嫌多。
留在部落当个土地主,真是屈才。
叱罗归沙虽憨,但也有蛮力在身,上战场还能活跃士气,留在边疆带领漠北人为大周效劳,空手套白狼,也可行。
只不过卢蕤面子不怎么值钱,没有保人,回去势必要观察一段时间,比如往你的军营塞几个监军啊,时不时把你叫来府衙喝茶谈心聊天嘘寒问暖啊,每次出兵都得得到许可才能往前行军啊……大周对付漠北人可以说有数不清的法子。
“卢更生,你叫我?”
卢蕤回过头去,毡帐旁多了一个金发男子,“对,慕容狼主,请进,我有些事想问你。”
二人俱入内,药的蒸汽顶着壶盖,啪嗒作响,卢蕤忙不迭用巾子垫了壶盖取下,倒了满满一碗药,慕容策坐在一旁,“你身子这么差的吗?那还跑来跑去。”
“习惯了,劳碌命。”卢蕤苦笑,虽然自己刚给姚霁青捎了信,过几日就要回幽州入燕王府任职,算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往。
“哦,那你找我什么事?”
“这两沓文书,请慕容狼主过目,看我中间有没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你见过兄长内附,肯定对内附事宜了解更多,比我还要懂。趁着还没发出去,你帮我看看,有不妥我就改了重写。”
慕容策只看了会儿,“你写得没什么错,但今时不同往日,你没考虑到近些年来周国和漠北关系的变化。我大哥内附的时候,漠北正在内乱,无暇他顾,没那么强,而且慕容部曾经居于天王王帐之中,统领剩下十七部,一向亲近大周,因而我大哥的官位和爵位,都远超原本该有的规制。”
“哦,是这样。那确实,近些年,漠北和大周交恶,又时常有南下之心,常常与河东、河北一带的势力联手入侵,前几年还差点攻破瓜州,阻断河西走廊。如此说来……许帅若想回归,不会那么简单。”
“简单不简单还在其次,只要姿态做足,你们的皇帝有仁心,肯定还是有出路的。甚至说不定,能证明自己能力,会混得更好。”慕容策笑道。
“什么意思?”卢蕤闭门不出的时候太多,对两国局势的了解尚不明朗。
“态度不明确,有可能会复叛。若是能证明自己能力,堪为皇帝驱驰,傻子才会忌惮这个忌惮那个——要是你们大周皇帝半点容人雅量都没有,斛瑟不如再回漠北得了。”
“慕容狼主真是说笑。”
慕容策道:“我说真的。其实对你们大周皇帝而言,斛瑟的归顺是莫大的喜事,这样一把刀,揣在自己怀里是最安全的,甚至大加封赏,能给朝内外吃一剂定心丸——你看,贺若部主动归顺,我给你这么好的待遇,其他部落看着办。”
楚才晋用,大抵如此。
“按照慕容狼主的意思,我为许帅求得过高?而且,需要先把姿态摆低,让陛下相信贺若部反叛的几率很小,许帅的能力也不该埋没?”
卢蕤翻着纸页,他确实太心急了,为许枫桥求的官位是十六卫的大将军,爵位是公爵,竟忘了徐而图之的道理。
慕容策沉思片刻,“威震蛮夷,歌功颂德,因为大周的德化故而归降——斛瑟内附的理由这么写就成。也可以再加一条,经年雪大,牛羊冻死无数,左支右绌,时乖命蹇,若能有安身立命之机,定效驽钝,为陛下靖安四海在所不惜。”
“雪中送炭么。”卢蕤心想这慕容策估计是看过史书的,“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是给陛下施展自己德政的机会,反正陛下也说了,夷夏本该如一。”
“嗯,其他我看了,没什么大毛病。反正你们周国人有时候很奇怪,我想要,但我不能说出来,我要拐弯抹角,我要旁敲侧击,我要不争不抢,哈哈,但还不是在朝廷斗得你死我亡。”
“这就是慕容狼主不肯跟着大哥内附的理由么?”卢蕤福至心灵,忽然问道。
慕容策沉默良久,并未回答。
卢蕤只好不再追问,“抱歉,念及你的痛处了。”
“无妨,我帮完你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斛瑟说了,他要是能回去,就划一片地给我,我还得去问问他是哪块地,我可不要断鸿山这块儿,这叫什么,越国以鄙远,给我完全没用嘛。”慕容策起身告辞,“希望你们一切顺利。”
卢蕤又斟酌词句,起草了第二遍文书,其用词之华赡,语气之卑微,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卢蕤只祈祷大周官员不会真的较真去年冬天有没有下雪有没有冻死牛羊。
忙活完,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卢蕤活动着麻木四肢,勉强从矮桌上起身,一瘸一拐出了门。
空气中竟然有另一股泡桐花香?卢蕤检查自己身上,他没佩香囊,那日宿在许枫桥处,香囊一并落下了,第二天穿的衣服还是厉白杨临时送来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