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霁青归心似箭,在此处盘桓太久,家里的媳妇孩子估计要想坏他了。
牙帐里,姚霁青、萧飒、厉白杨以及冯碧梧聚在一起,还有几个贺若部的老人。两派曾经势同水火,此刻竟和和气气站成两列,自狼主之位排开,一点儿剑拔弩张的架势都没有。
真是稀罕。
萧飒以前在神武军里狂得没边,但那也是以前了,现在面前站着几个兵法武功都远过于自己的,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自然乖乖敛衽坐着。
这几天他跟冯碧梧说了几句话,起因还是冯碧梧突然问了问,说姚霁青和厉白杨关系如何,萧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口敷衍了下,说关系还好。
冯碧梧大惊失色,说怎么可能!
于是乎顺藤摸瓜,萧飒也听闻了这二人的往事——原本,姚霁青只是跟在厉白杨身后的小沙弥。萧飒这人本就喜欢瞎想,脑子里补充了姚霁青剃光头的模样,不由得又噗嗤一笑。
姚霁青用了自己看死人的眼睛看萧飒,“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真没什么……”萧飒憋笑快憋出内伤了,与此同时,又收获了来自厉白杨的无语和冯碧梧的纳罕。
冯碧梧的原话:“白杨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时候住在佛寺,功课不做,也不洒扫,姚霁青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累死累活,什么都干,那时候姚霁青还不叫这个名字,叫擎机,后来还俗复姚姓,自己翻书起了个名儿。”
“我觉得小飒可能需要去看病了,他是不是肚子疼啊?”厉白杨拉扯姚霁青。
“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吧,那样子哪是肚子不舒服,是想好事做白日梦呢嘛。”姚霁青收回胳膊,“莫挨老子。”
“诶你眼下发青……”
“我身体很好!谢谢!”
“啊呀,你儿子……”
“我家里很幸福,一儿一女,媳妇孩子热炕头,谢谢关心!”
厉白杨还想说啥,不料面对这看起来是感谢却和感谢八竿子打不着的语气,只好收了回去,“哎呀我也是关心你嘛小机和尚……”
姚霁青的怨气那一刻似乎能爬满整座山岗,跟披头散发身穿白衣的厉鬼没什么区别,“滚……”
“好了小机,不要生气了小机,我再也不敢了小机。”
姚霁青一把抽出厉白杨的短剑饮露,“你是不是一天不犯贱就想死啊?”
“还有你!”姚霁青又指着萧飒,剑光闪烁,“萧飒!封三娘现在是郡主的女侍,我和三娘共事,你再笑一下,我就在她面前说你坏话。”
萧飒马上挺直了腰,“我刚刚有在笑吗?不记得了。”
厉白杨不知死活地鼓了鼓掌,“姚都尉深谙人心……”
“你再逼逼赖赖,我就跟卢先生说你小时候做过的混账事,要不是你,卢先生差点就……”
“什么?我和卢先生小时候见过吗?”厉白杨错愕,“我……我不记得了啊。”
“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饮露入鞘,姚霁青双臂抱胸,又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你当时捉迷藏,把人家弄丢了,佛光寺忽然起火,你拽着我嗷嗷大哭,说要自尽谢罪。后面人救出来了,我也是近几天才想起来有这么一档子事。”
“你怎么不早说?”厉白杨略带责备。
“他妈的,你聋了?我刚说近几天才想起来!你跟一个叫‘小芦苇’的小孩儿玩得不错,把所有的脏活累活交给我,后来要不是我带着住持去经房,那孩子就成骨灰了。说来也怪,我们从经房里找到了那孩子,也就是卢先生,地上有一滩血迹,血迹的主人却不见了。”
“哦,那你看见卢先生第一眼的时候,为什么没想起来?”
姚霁青不耐烦,“我见过那孩子一面,你让我记得他的脸,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你会记住我十多年前随意提起来的一个名字么?我那时就是个小沙弥,天天干粗活,你们那些公子哥,自己玩得高兴,不知道我这种人,每天眼里只有活儿和土沙地,哪有人脸。”
“那你想起来是因为啥啊?”厉白杨追问,他很想知道真相,不免有些操之过急和失礼。
“我哪里知道!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忽然想到了。旁的你别问了,我就知道这些,你们那些人的勾心斗角我都不知道。”
姚霁青对这种奇思妙想忽然出现在自己脑海里没什么可诧异的,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忘了的碎片就像退潮后被卷上来的贝壳海螺,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更不是必然。
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福至心灵。
可厉白杨竟然忘了,这个记仇小本本长度堪比白杨树高度的人,竟然会忘记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那就值得说道了。
“我操……怪不得我看见卢先生的第一刻就觉得这人很亲切,很快就接受了许帅喜欢他的事实,原来我小时候就被他折服了啊。”
“等等什么?!他俩?!”萧飒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他他他他……”
这时候换冯、厉、姚三人用关爱稚嫩小孩的眼神看着他。
“狼主到!”
萧飒铜铃般的眼定格在许枫桥和卢蕤身上,卢蕤正尴尬地擦着嘴角。
“哎,年纪小。哎,张狂。哎,不谙世事。”众人起身,厉白杨老父亲一般地在萧飒背上一拍,“没事嗷,跟着你白杨哥学察言观色,保证你一双眼睛看透世事。”
萧飒:……
不是很想。
卢蕤坐到首席,萧飒这才明白冯碧梧虚位以待是什么缘故。他左看右看,厉白杨脸上一片迷茫神色,又像是在努力捕捉着什么。
“诸位,上使来访,有招揽意,我意图内附大周,你们之中,有跟着我从神武军一直到现在的,也有刚认识的,有什么,就问这位卢先生。”
许枫桥业已习惯众人眼光齐刷刷围在自己身上,他是唯一的旗帜,他的决策无可指摘,众人只能信服,跟着他的狼头纛,勇往无前。
他担负所有荣耀与责任,拨云见日,为所有人指明前路,这是作为元帅的义务,也是他过往多年来一直逃避的。
许枫桥统揽一切的身姿格外吸引人,双手撑着扶手,膂力过人的身躯,占据了椅靠的大半,居高临下的睥睨令所有人的怀疑都化作乌有。
这是一种让人想顺服的气度,得亏他不是个帝王,要不哪个相士过来,肯定会说他有人主之相。
凌厉不羁的眼神里唯一一丝温柔留给卢蕤,他的手掌摊向这位白衣书生,“这位卢先生,你们见他如见我,也要听他的,不可违背,违逆他就是违逆我。”
卢蕤颔首,“大家对于内附有什么想法,都可以问我。”
有个贺若部的小首领问:“我们……内附,好处?怀疑,有没有?”
卢蕤摇了摇头,“自然没有。我是大周的进士,我的朋友是鸿胪寺少卿,有我们作保,尽可放心。”
姚霁青担任翻译:“鸿胪寺少卿,使者,进士,聪明人。他们担保,不会出事。”
几个漠北人面对面哦了几声,果然在聪明人和大周使者的双重光环下,他们不由自主被牵着鼻子走。
“你们还有什么别的问题?”许枫桥问。
“狼主,我们内附后住哪里,做什么,大周不会把我们骗进去全杀了吧?”
“是啊,我们没了牛羊,不能放牧,还能做什么?“
卢蕤:“安居乐业。大周的百姓没有迁徙之忧,久而久之,你们就和大周人没什么区别,住在坚固的房子里,不必担心太多的风雪会冻死牛羊,也不用担心漠北天王横征暴敛。据我所知,刚刚天王的使者前来,便是要征兵南下,你们为漠北天王卖命,大头都是天王的,拿到手里能有根羊毛就不错了。”
姚霁青如数翻译,这次漠北几个代表聊得更热火朝天了。
内忧外患说了之后,他们齐齐讨论了半天,最后得到结论,便是答应卢蕤和裴顗,率众内附。
卢蕤这几天忙里忙外,查出来贺若部统共小一万人,在十八部内算中等,内附之后,可以授田入籍的也不少。再加上神武军残余的一千人左右,满打满算能有一万个能上战场的。
晋阳,确实缺兵。连年征战,大周对于晋阳重镇的忌惮可谓是到了一定程度,那里的刺史,比袜子换得还勤。
不仅勤,还常常利用晋阳、幽州、蒲州三方势力作为拉锯,兵力相对分散。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三处重镇,一个位于雁门关附近,掌北境咽喉,一个位于燕山下,四夷之地和靺鞨、漠北有来有往,一个则居于入关必经之地,占之则具王气。
可想而知,三处势力的高流动,才应该是常态,不然再出一个张又玄,半壁江山破碎,谁受得住。
而且刚刚传来一个危险讯号:漠北正在整合南下!晋阳危矣!
晋阳说是半壁江山绝对不假,表里山河,可战可退,牵一发而动全身,李寻真若不是早早自刎放弃,只怕能和柳念之打个两败俱伤。卢蕤心悸了下,他想起幽州还有燕王,贼心不死,和漠北暗通款曲多年了。
晋阳案、神武军、霍家寨、叱罗部……一切的一切,串在一起,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讨论完毕后,各统领回去安置部族,卢蕤在许枫桥搀扶下站起身,他知道真凶绝对不是萧恪。
因为那次问萧恪,对方斩钉截铁回答说不想颠覆大周,而萧恪也没有必要撒谎骗他。
与之相比,梦里的张又玄才是最癫狂的,大有一种“开创清明世道”的舍我其谁之气魄。
可张又玄明明已经……死了啊?
走到门口,厉白杨忽然叫住卢蕤:
“卢……卢先生,我们之前见过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