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行走,曹秉善害怕自己一个不稳便掉进哪个坑里。但神奇的是,他的身体就像已经记住了脚下这条路的形状,即便地面坑坑洼洼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也依然稳健。
身体在某一刻开始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按照自主意识行动,这让曹秉善感觉自己像个被困在玻璃缸里的大脑,除了接收信息什么也控制不了。早些时间彤彤阻拦他,晏彪喊他,这些他都知道,但是无法做出回应。
不安、焦虑、恐惧始终盘旋在曹秉善心中,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更不知道自己最后会不会就这么遭遇不测。黑暗的压迫感让他喘不过气来,心态崩溃了又慢慢平息,平息了又迅速崩溃,如此反复直到痛苦得麻木。偶尔从余光渗入的幽光给他带来些许抚慰,他想那或许是某种发光植物,亦或者是某种矿石的光芒,他没法看见它们,因为视野被某样东西所遮蔽。
曹秉善头上有个东西,还是个活物,他能感觉到那东西腹部毛茸茸的触感,也能感觉得到它那几根细长坚硬的脚。他笃定,这一切诡异的体验都是它导致的。
已经走了不知道多久,曹秉善唯一清楚的是他在不断向下,似乎要沿着这条崎岖的道路走向地心,走进地狱。当明亮的火光闯入眼帘,他的身体忽然停下,头上的东西也随之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大脑重新夺回肉/体的控制权。他仰头看去,发现飞走的东西竟是一只比他脸还大的蛾子;他又循着火光望去,一个石头砌成的粗糙圆形平台赫然出现眼前,上边正中央的位置伫立着一个“人影”,背对火光看不清样貌。“人影”手持一根木杖,身披长袍肩挂披风,头上顶俩翎子,像个唱戏的演员。
“老大,是人类。新的祭品。”
身后突然传来嘶哑低沉的人声,曹秉善吓得立马回头,但迎面撞上的并不是什么人类,而是一张丑陋的虫脸。那虫子通体黑色,身子狭长,八条细长的腿上点缀有红色斑纹,两颗毒牙巨大粗壮,把脸挤得只剩下几只眼睛生长的狭窄空间,可谓十分丑陋。曹秉善认识这种虫子,是乡下经常能在灌木丛里碰见的花蜘蛛,又被人叫做“鬼脸蜘蛛”。只不过它太大了,光最短的那条腿都比曹秉善高出许多。
“把他带上来。”台上的演员命令说,声音同样嘶哑。
跟大蜘蛛近距离接触,曹秉善差点被吓晕过去。他只觉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接着双腿一软摔了个屁墩儿,整个人坐在地上没法动弹,等蜘蛛用几条腿圈住他时才想起来要逃跑。可是疲软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起身体,他几乎是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并且哆嗦的手偶尔还会使不上劲,因此每爬几步就要跌倒一次。他一边爬一边不时回头盯着蜘蛛,生怕它用那两颗毒牙袭击自己。
“走开!快走开!”曹秉善惊恐大喊,声音不住颤抖,混杂进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别过来!走开……”他抬腿乱蹬企图击退蜘蛛,双眼倒映出那张逼近的丑脸,绝望横生。
“老大,神不会喜欢这样的祭品,您瞧瞧他,毫无特色。”蜘蛛指着曹秉善对演员说。
“不,他在别处或许没法胜任,但在这儿再合适不过了。不要被某些人类花枝招展的表象骗了,要看到本质,越是普通,展现出美好特质的时候反差就越强烈,也更容易让人感同身受。他一定可以取悦我们的神。”
“但是他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会有‘美好特质’的人,无论相貌还是表现,跟之前的祭品差远了,一点也不吸引人,”蜘蛛抬起腿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而且上次您也不是这么说的,抓那个威名远播的金发美男将军的时候,您说神会对他满意……”蜘蛛抬起另一条腿指着台上左边的柱子说,那上边绑着一具化为了枯骨的干尸。“还有,您抓那位美男特工时也说他正是神所喜爱的祭品,您还夸他性格冷酷但内心火热,对伴侣宠爱且深情,是男女通吃的梦中情人……然后您把他的伴侣喂了鳄鱼,他还边哭边骂了我们好久呢。”蜘蛛又指着第二根柱子上没那么干的尸体说。“然后还有旁边那位,人类堡垒间生意做得最大的物资运输商的大公子,您说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是桀骜不驯的万人迷,神必定会喜欢……哦,也是美男。”蜘蛛嘴里的这位大公子当然也没逃过厄运,被绑在了第三根柱子上,幸运的是还没完全风干,尸体也较其它的更为完整。“我想想,后面那位是……”
见同伴滔滔不绝要挨个回忆起自己失败的过往,演员忍无可忍,大声呵斥道:“闭嘴!你懂什么?我们要有新意。经过这么多次失败,显然用完美的人类祭祀取悦不了神明,我们这次要反其道行之!”
“您是说要丑吗?”
“蠢货!丑的不怕吓着我们伟大的神吗?”
“那您的意思是不能丑,但是又要特殊?我懂了,是有某种缺陷的人对吧。傻子、智障或者残疾?亦或者精神有问题?”
“听着好像不错……但是我告诉你,络新妇,除了祭品,我们更要学会煽动和操控情绪。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把神召唤出来,而是要在祂降临之后提出要求,让祂满足我们。只要让祂共情我们怜悯我们,祂什么都会答应我们的!”
“无理的要求也会答应吗?”
“当然!你在气头上时不经常口无遮拦吗?而在兴头上时又只会像个傻子一样地重复‘对对对’。难过起来更让我恶心,就好像人类要占领地球了一样。很显然,你的脑子在被情绪裹挟的情况下是不会思考的!”
“噢噢噢噢!不愧是老大!太英明了!可——我们抓的这个也不符合条件呀。”
“闭嘴!我说了闭嘴!就不能从平庸的人开始尝试吗?而且这儿我是老大,我说了算!还有,祭品要跑了!白痴!”
在演员的怒斥声中,蜘蛛低头一看,发现猎物已经脱离了自己的包围圈。于是他转了个向,撅起屁股“噗”的一声,喷出一滩雪白的液体。这滩液体在接触空气后迅速发生反应,拉成了一束长长的细丝,将猎物牢牢捆住。之后他又转过身来,挥动几条长腿盘起自己喷出去的丝线,将挣扎的猎物拖了回来。
“老大,我们真能成功吗?他甚至都没掏出什么特殊武器对付我们,连进化者之种都没有。又弱又平庸,神真的会喜欢吗?”
“你到底要我说几次闭嘴?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屁滚尿流,这就已经够了。懂不懂尊重你的老大?尊重老大就是永远不要质疑老大的决定!”
“是,老大!”蜘蛛抬起腿抵在头上行了个人类的军礼。
“把人类送上祭坛。”
“好的,老大。”
曹秉善就这样被大蜘蛛拖上了圆形平台,然后像个卷筒纸的纸芯似的被蛛丝层层包裹,缠在了中间的柱子上。半烂不烂的尸体和浓烈的尸臭击溃了曹秉善最后的心理防线,他刚刚好不容易才将情绪缓解过来,并夺回自己的勇气试图逃跑,现在却又再度被恐惧轻易抢占了意识高地。这致使他头变得更晕,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就好像喉头堵了块石头,下一秒便要窒息。突然他感觉到脸颊一阵湿热,原来是眼泪不经允许擅自决了堤。
“你看他这张哭脸,倒是出乎意料的让人怜爱。”演员凑近曹秉善,用一双巨大的复眼打量起他来。
在火光的映照下,曹秉善才看清“演员”原来是一只直立行走的大蛾子。它身着一席复古长袍,从头到脚挂满了用动物骨头和羽毛等部位做成的装饰物,像一位从古代穿越而来的带着假面的祭司。它头上顶着的不是翎子,是它天生的两根羽毛状触须,而后背那块宽大的“布料”也不是披风,是它收拢的翅膀。它的四只手从袍子的袖口中伸出,其中两只跟着说话变换动作,而另外两只则抱在胸前与装饰物融为一体。
“嘻嘻嘻,我有预感,这次一定会成功。人类完蛋了!”蛾子仰天大笑,翅膀跟着笑声一颤一颤的,看上去很是得意。
“那就快开始吧,老大!”蜘蛛也搓起两条前腿,充满期待。
此时,蛾子抱在胸前的手终于动了,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石头匕首,上边的两只手则将手杖高高举过了头顶。它仰起头,用高昂的语调向上天虔诚地祈求道:“至高无上的主人啊,请您聆听我的赞美。您是行走于世界的旅人、您是掌控时间的主人、您是判定生死的君王,您的威名震慑四方,您的荣耀播撒大地,您是光明的主,黑暗的神。我在此呼唤您的名讳……”
即便曹秉善的大脑在恐惧的侵蚀中变得迟钝,他也依旧察觉到自己将要大难临头,因为身旁每一具尸体的胸口上都插着一把石头匕首,向他展示着何为祭品的末路。“等等!我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肯定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求求你们听我解释!我只是个……”曹秉善拔高音量尝试沟通,但话未说完就被一束蛛丝封住了嘴。
“错了再抓就是,我们又不是错第一次了。”蜘蛛望着曹秉善,发出一串不怀好意的低笑。
“你们两个别打岔!害我又要重新念祷告词!”蛾子不满地呵斥。
眼见没有谈判的余地,曹秉善努力平复心情,试着动了动身子,但身上的蜘蛛丝比看上去更为结实,想要挣脱的想法在实践后宣告破灭。他思来想去,觉得只能借助外力。
然而目之所及一片空旷,能利用的东西基本上只有尸体上的匕首和身后照明的火把,而且前提是可以够得着。身上的蛛丝逐渐干燥,变得越来越硬,曹秉善原本的感受是被“绳子捆住”,而现在成了被“水泥封住”,像是被套上了一层硬壳。
“您的荣耀播撒大地,您是光明的主,黑暗的神……”
第二遍祷告词就快要念完先前念过的部分,曹秉善不知道留给他的时间还剩多少,于是顾不上再思考,使出全身力气拼命挣扎。
“我在此呼唤您的名讳……”
还好没有放弃,曹秉善惊喜地发现,那只蜘蛛只顾着将他绑上柱子,所以在他上身喷了一层厚厚的蛛丝,却疏于禁锢他的双腿。腿上的蛛丝较为稀薄,不仅更柔软,且相较于躯干余留了不少活动空间!
“追寻希望的无名之神!”蛾子的声音愈发慷慨激昂。
“无名之神!”蜘蛛也抬起前肢,仰天附和。
它们尚未察觉到任何异样,而事实上,在腿部肌肉的发力下蛛丝正在慢慢形变,曹秉善的小腿已经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摆动了。
“吞噬绝望的魔王!”
“魔王!”
两只虫子仍在忘我地祈祷,此时曹秉善的大腿也能偷偷地挪动一点了,他感觉得到蛛丝在双腿的拉扯下越来越松垮,并且有些蛛丝因承受不住力道相继断裂。
“请您倾听我的请求,降临于世间!您忠实的信徒在此为您献上祭品!”
“祭品!”
这一刻,曹秉善忽然意识到为时已晚,同时也认清了现实——从一开始他就不存在什么活着离开的可能性。来不及让双腿挣脱束缚,痛觉稍纵即逝,感知便被乏力、眩晕和窒息感所占据,继而视野开始闪烁,直到最后被黑暗吞噬。
晏彪,救救我……
曹秉善在心中求救,但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救了。
彤彤出离了愤怒,毅然决然要独自进洞把曹秉善带出来。她算是看明白了,团队的和谐只是表象,有些人就是有福能同享有难不能同当,通过伪装骗取别人的好感和信任,然后利用“朋友”、“恋人”、“兄弟姐妹”等身份坐捞好处。等到要触及自己的利益时,就开始撇清关系了。
“我真是个白痴,居然会以为晏彪很在意饼饼。大笨蛋!大傻【哔——】!”彤彤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布条绑在头上遮住口鼻。由于没有适合蛇用的照明设备,彤彤回营地拿来了战略号,并学着曹秉善的样子唤醒了它。入口处的蛾子早已跑光,她便用绳子拖着战略号向深处进发。
铁疙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磕磕碰碰,发出聒噪的摩擦声,体型对蛇来说又显得十分笨重,时不时还会被地上的一些边边角角绊到,这导致彤彤的行进速度不可避免的缓慢,耳朵也饱受折磨。虽然它真的很碍事,但彤彤不在乎,她现在只想救人。
向左转过一个弯道,战略号苍白的光线像一支利剑穿透死寂的黑暗,却也同时穿透了彤彤的希望——里边的洞壁上停着另外一大群蛾子,想要穿过去就必须再起个火堆,然后一点点把烟雾扇进去。这还不是最绝望的。山洞并非死穴,深处的空气是流动的,烟雾飘进去很快就会被气流吹散,对蛾子起不了作用。
“饼饼……”徒劳地瞪着深不见底的甬道尽头,彤彤的双目被涌出的泪水浸湿。“饼饼!”她拼尽全力的呐喊在山洞中不断回响,带着悲痛流向远方,最终得到的不过是蛾子们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