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下起似有若无的毛毛细雨,料峭的春风此时更显冷冽,浸入骨髓的寒意让人禁不住浑身颤抖。
一个小女孩跪在塌方的山体前,用稚嫩的双手紧紧抓住一块木板,不停地挖掘面前的土堆。冰冷潮湿的空气将她的小手冻得通红,而她的眼睛却比手更红,甚至有些浮肿。白净的脸颊上泪痕尚未干涸,新的泪水便又流下来,将痕迹反复加深。
造成这个场面的起因是一伙匪徒想抢劫堡垒的物资运输车。他们在山上埋了炸药,目的是把上边的岩石炸碎截停车辆,却没考虑到梅雨季节土壤被雨水泡得松软,导致整个山体跟着一起垮下来,直接把前边几辆车埋了。晏彪当时还在军队呆着,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跟着连长赶去救援。
现场忙得不可开交,但又井然有序,士兵们动用各种工具争分夺秒清理土堆和石块,医护人员则负责转移伤员,并安抚幸存人员的情绪,还能动弹的物资运输队员和车队随行人员也一同参与到了救援中。在一群忙碌的成年人的身影中,跪在土堆边的小女孩显得是那样特别。
“小朋友,你在做什么?”
“救妈妈。”
“这里交给哥哥姐姐们就好,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妈妈救出来的,这里很危险,你去车上等妈妈好不好呀?”
小女孩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挖默默地流泪,任谁劝说都不管用,一旦有人想将她强制带走,她便会拼命挣扎叫喊,怎么也不愿离开。大家伙拿她没辙,只好留个人看着,以免出意外。
这个人就是晏彪。他沉默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小女孩累得坚持不住,没有力气再闹腾,他才抱着她上了救援车。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具小小的躯体在手中颤抖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伤心,或许是因为寒冷,亦或许两者都有。
“晏彪,去跟医护人员核查一下遇难人数。”连长路过时吩咐说。
听连长的口气,晏彪基本能猜到事故的惨烈程度,小女孩的母亲大概率是没救了。他找到医务主任时对方正在将一具尸体装袋,看制服是个卡车司机,面色发紫,死因那栏写的是窒息。这些人等于是被活埋的,被迫在黑暗中感受自己的生命慢慢流逝,无助而绝望。有些人则“幸运”些,在意外发生时就被落下的大石头砸死,没有遭受太多折磨,就是死后的模样不太体面。
这起事故一共有五辆车被埋。最前面那辆比较幸运,只有货箱遭殃,虽然车子在巨大的冲击下发生侧翻,但驾驶室安然无恙,司机和他的同伴因此捡回一条命。后边四辆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其中有两辆是货车,伤亡人数不多,但另外两辆是载人的客车。由于物资押运会配备军方的精锐小队专门护送,普通人在堡垒间往返通常会像这样坐客车跟随队伍,而不是雇佣退役的军人或特种战士当保镖,这导致遇难者的数量一下子变得触目惊心起来
实际上为了跟阎王抢人,清理出道路后,四辆车是同时进行挖掘的,只不过客车人多会配备更多人手,货车的挖掘进展因此并不算快。晏彪去核实的时候,救援人员已经开始从客车里抬人出来,可惜几乎都成了尸体,截止到他拿到数据,幸存者仍旧为0。大家没有因此泄气,反而愈战愈勇,即使他们心里都清楚,剩下的人生还希望渺茫。
当晏彪返回现场交差时,小女孩也回到了她之前挖掘的地方,看位置是车队排第二的货车旁。她又捡起了先前那块木板,然后再次跪下,继续刨土。
“小朋友,你留在这里也没用,还是回车上吧。”晏彪直白劝道。
然而小女孩并没有回应他,专注地盯着土堆,半晌后突然问道:“妈妈还活着,对吧?”
晏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选择离开那里去找连长汇报。等回头的时候,他带了把铲子爬上土堆,陪着小女孩一起挖。
最后,在众人齐心协力的救援下,所有遇险的人全部都被挖了出来。他们要么死了,要么奄奄一息,只有少数几个命大的被抢救了回来,但其中并没有小女孩的妈妈。晏彪对小女孩最后的印象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母亲的尸体旁,低着头,用哭干泪水的双眼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脚背,浑身脏兮兮的。
时隔多年,彤彤挖土的样子让晏彪感觉似曾相识,所以他决定管管这个执迷不悟的傻女孩。最开始他去找她不过是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要是曹秉善回来发现她出事了,很可能会因此讨厌或者记恨自己。
晏彪把彤彤赶走后回到了裂缝前,他蹲下来扒开周围的土,然后将照明弹调成自爆模式塞进了缝隙中。随着爆炸声响起,岩石崩落,裂缝被炸出了一个黑漆漆的缺口,不大却够用。
“喂,该你发挥作用了。”晏彪冲彤彤喊。
“这是……”一切令彤彤始料未及,她以为晏彪压根就不想管这事,“晏彪,你……”她不知该说什么,爬到裂缝前看了晏彪一眼,然后扭头钻了进去。
“遇到危险就回头,别逞能把自己搭进去了。”晏彪淡淡地嘱咐说。
不一会儿彤彤又从裂缝里爬了出来,她缓缓抬起头,用濡湿的双眼看着晏彪,很快便兜不住泪水再次落泪。晏彪心领神会,弯腰伸手将她托起,任由她把脑袋靠在自己肩头。
“饼饼……饼饼……”
细微的啜泣声传入耳中,小小的身躯再次于自己手中颤抖,晏彪闭上了眼。良久,他才用平静且轻柔的语气安慰说:“人总是要死的,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所以在没有确认对方死亡以前,不妨去相信他还活着。”
“你相信吗?”彤彤哽咽道。
“信。”
就像低血糖发作晕倒了一般,意识很快就清醒过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胸前插着的匕首,刀身完全没入体内,刀柄直挺挺地立在心脏的位置。曹秉善很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死。
“哦!哦!我们成功了,络新妇。”
“哦!成功了,老大!”
两个滑稽的声音从面前飘来,曹秉善抬头看到蛾子和蜘蛛依然保持着念祷告词时的姿势,甚至有种更加虔诚了的错觉。他顺着它们的视线继续抬高脑袋,发现有一团暗红色的雾气盘旋在头顶上,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曹秉善感觉自己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又说不出那是什么,正当他疑惑时,红雾里飘出了一团黑色的东西。随着红雾凝聚并变形成一个燃烧的黑铁圆环,那团黑色的东西也显现出了真实的样貌——是一个长着一双黑色大角和一条细长箭头尾巴的婴儿。
神?神……曹秉善恍然大悟。
祂侧身蜷缩在黑铁环前,睁开了眼,那双眼里没有眼瞳和眼白,而是一片通红,像流动着岩浆一般,又像燃烧着一团灼热的烈焰。即便如此,旁人也能清晰地感知到祂的视线指向何方。
“仁慈的无名之神啊!”蛾子高声道,“您虔诚的奴仆恳请您拯救无辜的动物们!即使我们已经抗争了一个世纪,人类的阴影依然笼罩在大地上,每天都有无数动物被残忍杀害,被他们赶出家园。”它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因憎恨而悲愤,“失去栖身之所,我们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抵御变化无常的环境,失去食物,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幼崽们饿死。痛苦还在不断压迫着我们,都是因为人类这颗毒瘤仍然生长在大地之上!”
听到信徒的哭诉,祂连同圆环又化作了红雾,接着雾气不断膨胀,从里边飘出来一个长着龙角和龙尾,且双目通红的男人。祂身穿一袭陈旧破烂的帝王龙纹冕服,外披少量黑铁甲片,头戴十二旒冕冠,手脚均着黑铁铠甲。雾气凝聚化为一条黑鳞巨龙,匍匐于祂的脚下。祂一手执青铜剑,一手执缰绳,驭龙而立。衣领破碎敞露的前胸上两道疤痕十分惹眼,形状同祂的双角一致,利落且锋利,颜色似祂的双目一般翻涌着朱红的岩浆,似在燃烧。
“愤怒的魔王啊!请您再次改写这个世界的法则,让人类永远消失!自然不需要他们!这颗星球也不需要他们!”蛾子跪倒在地,俯下身子贴紧地面,显得万分卑微。蜘蛛也学着它的样子一同趴在了地上。
祂沉默不语,稍作停顿后抬起手中的剑指向地上的“信徒”,刹那间,蛾子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胡乱挣扎起来。褐色的液体从它的皮肤下不断喷溅而出,就好像它的血肉正在溶解,疼得它一头撞在地上抱头打滚,剧烈震颤的翅膀掀起一阵又一阵气流,鳞粉漫天飞舞。终于,在一阵最为凄厉的尖叫声中,蛾子全身爆裂倒在了血泊中。目睹全程的蜘蛛吓坏了,颤抖着八条腿不断后退,可惜也没有逃过相同的命运,同样在尖叫过后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惨烈的场面像一只利爪掐住曹秉善的脖子,将他的恐惧拉升到了顶点,强大的威圧铺天盖地灌入他的意识中,撕碎他的精神,蹂/躏他的心智,直到他完全臣服。曹秉善能想象得到自己将会遭受怎样的痛苦,但他竟突然感到一丝坦然,希望平静地接受死亡。
祂转身时又化为了一团巨大的红雾,跟着雾里飘出来一个女人,身穿一条破旧脏污的抹胸紧身裙。那裙子像被灰烬涂抹过一般,纯白的布料染上黑灰的颜色,上边亦缀有些许黑铁甲片。裙子长长的鱼尾部分则像被火焰燎过,破碎且残留着漆黑的焦痕,在空中飘逸舞动,如同祂漆黑的长发那般。红雾此时化为两只套上了黑铁铠甲的手,它们托举着一顶破碎的黑铁王冠,悬于女人头顶之上。祂胸前亦有着和男人一样的疤痕,燃烧的双眼也和祂一模一样,连同那双角和尾巴。
“我需要信徒。”
祂没有张嘴,声音却在曹秉善的脑海中响起;祂的脸上没有表情,曹秉善却感觉祂似乎在对他微笑。他感受不到任何恶意,心中自然也不再感到恐惧。
“给我故事,人类,你所能创造的最好的故事。”
曹秉善听不懂祂在说什么,正想问清楚却两眼一黑,像是又犯了低血糖。等到意识再度清晰,他发现自己正站在祭坛的柱子前,身上只稀稀拉拉地粘着些蛛丝,胸口也没有被匕首捅穿,时间仿佛回到了他被蜘蛛绑上柱子的前一刻。事情太过诡异,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或者发了臆症,但他看了一眼周围,蛾子和蜘蛛的的确确是死了,只不过位置和幻觉中的有些微区别。
死因可能也存在出入……因为祭坛上除了那两只虫子外,此时还多了一只。它看起来像是由好几种虫子拼凑而成——有长着尖颚的头颅,也有着蜈蚣一般分节的长长的腹部,却靠六条蚰蜒般的长足行走。它此时正在啃食蜘蛛的尸体,就好像是它袭击并杀死了这两只虫子。
曹秉善十分不幸的被它给发现了,于是慌忙扯掉身上的蛛丝,捡起蛾子掉落在脚边的手杖,撒腿就跑。虫子比想象中蹿得更快,三两下就追了上来,只见它两根大颚一合,就把曹秉善的外套撕下了一绺。这力道着实不小,曹秉善被扯得差点一跟头栽倒,好在他及时稳住身体,然后抡起手杖回身给了虫子一棍,把它暂时逼退。曹秉善清楚真打起来自己没什么胜算,那虫子比他人还长,两根锋利的颚随便给他哪里夹一下都够他死的,他必须赶快想办法摆脱这只虫子。
麻烦的是洞里没地方可跑。曹秉善原本打算沿着自己下来的道返回,但是看到不远处那黑漆漆的入口就打了退堂鼓。跑得过好说,跑不过就是找死,里边伸手不见五指,连虫子的头跟屁股都分不清,要抵御袭击根本无从谈起。
一人一虫站在祭坛两侧陷入僵持。虫子吃了一棍变得谨慎了些,两根触须不断摆动,似乎在评估敌人的实力。而曹秉善只是单纯杵着,陷入被动防御,毕竟以人类的智商来说,判断局势的速度要比动物快得多。所幸虫子虽大但底盘低,曹秉善在它眼里算得上身形高大,因此不会贸然发起进攻。他吃准了这一点,为了进一步威慑虫子,岔开腿张开双臂,将自己的身形又扩大了许多。
鉴于没什么口技天赋,曹秉善吼不出狮子老虎那样低沉的引擎声,便退而求其次,尽力压低声音模仿起狼叫。
“汪呜——”
呃……怎么听着像狗?
曹秉善心里犯起嘀咕,马上进行了调整。
“嗷呜——”
这回终于对了,虫子十分给面子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张开双颚朝曹秉善的脸扑了过来。
我去,怎么还给它惹毛了啊!
曹秉善心里一惊,赶忙后撤躲过攻击,转身跳下了祭坛。
“有时候人会倒霉到怀疑人生”,这是曹秉善的人生感悟,也是倒霉鬼不得不品的人生一环。但放到当下来说就是——他没注意祭坛下有食人花,跳下去踩到人家被花瓣咬住了下半身,跟穿上了条公主裙似的。
虫子的头已近在咫尺,跑又跑不掉,用手杖攻击也来不及,曹秉善觉得这次他可能真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