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在一声痛苦的嘶吼后沉入寂静。
疼,撕心裂肺的疼。
痛,钻心刮骨的痛。
一瞬间天地似乎真的颠倒过来,曹秉善差点就失去了意识。说幸运,坑里并没有水,也不深,而且那只虫子已经死了,被一根尖锐的石柱捅穿胸腔,像一块串在竹签上的肉;说倒霉,坑里长着一种不知名的植物,分不清是根还是茎,从土里钻出然后又钻进去,露出一截木质部位,上边长着同样尖锐的木刺,这刺从曹秉善腹部刺入又从他的背部钻出,染成了血淋淋的红色。
本来按照曹秉善计算只有虫子会掉下来,但他没料到那虫子尾部竟然还有两根可以活动的弧形尖刺,它掉下来的时候用刺勾住他的衣服,把他一起拉了下来。当时只觉天旋地转,耳朵里响起尖锐的嗡鸣,胃里翻江倒海。有那么一段时间曹秉善只能感觉到疼痛和不适,其它感官全部堕入虚无,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不能失去意识,否则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后来在地上趴了一段时间,各种感知才逐渐恢复,身体也慢慢适应了疼痛。
时间继续推移,力气总算也回来了,曹秉善却根本不敢动,疼且不说,伤口这么深,一旦把自己从刺上拔出来,很难保证不会大出血,到时候只会死得更快。就这么趴下等着晏彪来救似乎也不太现实,谁也不清楚洞里还会不会有别的动物,要是没等来晏彪反而来了另一只这样的虫子,曹秉善就得被活活吃掉。
趁着没有被其它动物发现,曹秉善必须转移阵地,最起码也得有自由活动的能力,而不是像这样被钉在地上。于是他从腰带上抽出军刀,然后用手肘抵住地面把身体略微撑起来了一些。
身体一动疼痛感又清晰起来,仅仅挪动一点点距离,曹秉善就感觉脑袋又疼得犯晕,泪腺根本不管他到底想不想哭,眼泪直往下掉,连后槽牙都差点被他咬碎。单是把刀塞到肚子下这个动作就令他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之后他还要找到木刺的根部,并用刀将它一点点锯断,只是粗略一想都让人感到绝望。
几个深沉的呼吸过后,曹秉善再次咬紧牙关,寻找起木刺的位置,然后将刀刃抵在了刺上。整个过程就几秒钟,他硬是疼得失败了两次才成功把刀刃挪过去,带着哭腔的压抑呻/吟后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喘息,疼痛得到缓解的同时他的头又晕了起来。
这不过是前菜,曹秉善比谁都清楚后续会有怎样的痛苦等着他,索性心一横,再次咬紧牙关,把身体又抬高了一点点,好留出更多空间供刀刃在身下活动。木刺从体内慢慢抽出的过程简直就是酷刑,曹秉善忍受不住发出一声低吼,终于疼得哭出来。
可是他不能停下。
他不想死,不想孤零零地死在这种地方,他想回家,回到人群之中,想再见到晏彪和彤彤,想过上普通且快乐的生活,想把上辈子没活够的人生重新活回来!
谁都好,谁来救救我!
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曹秉善在心中疯了似的呐喊,趴在地上不住地抽泣。等一切趋于平静,理性又将他拉回现实,告诉他现在只有自己能帮助自己。
将所有的不安、痛苦和绝望全部揉搓在一起,转化为一声不甘的怒吼,曹秉善鼓起勇气推动刀刃开始切割木刺。细微的震动从木刺与刀刃交接的地方传来,搅动皮肉和内脏,疼痛如约而至。但曹秉善没有退缩,手指紧紧抠住地面,任由眼泪洒落,任由痛苦的低吼从喉咙里迸发,直到疼得快要晕过去才停歇。
开什么玩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蛾子没杀死他,那个姑且算“神”的家伙也没杀他,后来那只虫子也没杀得了,结果最后是摔死的?他难以接受。何况现在他还没死!
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曹秉善进行了下一轮的切割。后来,他都记不清自己已经切了几轮,也分不清脸上不断滴落的液体是泪水、涎水还是汗水,流血的是手指、手掌还是手背。当木刺在一阵疼痛中断裂,身体脱离地面,曹秉善有一种自己是把海填满的精卫、把石头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的错觉。他自由了。
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山道,曹秉善借助山壁撑起身体,一步一步拖着伤残的躯体往祭坛走去。他终于算是走运了一回,没有被困在坑里,当祭坛的火焰远去,整个人再次淹没于黑暗,表明他已踏上返程的路。
山壁通过手掌传来冰凉的触感,指引着曹秉善前行。他的脑子越来越昏沉,难以再准确感知时间与空间,只知道无论过去多久,手掌始终都贴在坚实的岩块上,哪怕连一条缝隙也不曾摸到。他又把散发出幽幽荧光的奇异植物当成信标,不断告诉自己走到下一点光芒那就到出口了,而下一点光芒后却永远有另一点光芒,就好像这条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走吧——
走吧——
不要停下来。
曹秉善的心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想……直到恍惚间阳光穿透视野,手心传来柔软温暖的触感,他才安心倒下。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朦朦胧胧的光芒从云端透下,晨曦将至。晏彪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让彤彤留在外边,自己步入洞内的阴影中。
根据情报,过了第一个转角后甬道里会有一大群蛾子。这种蛾子在白天没什么活力,不像晚上那样具有攻击性,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只要不去故意惊扰它们,基本上就跟自家墙上趴着的壁虎没区别。它们还喜欢分散开找个角落藏着,直到下一次入夜再聚集起来一齐散播鳞粉,目的是增加鳞粉的浓度和扩散面积,使狩猎成功率更高。而现在这个时间,晏彪估计它们已经藏起来了。
将照明弹固定好,然后检查完枪械和装甲,晏彪准备拉起兜帽的拉链。这时他听到墙后的甬道里隐约传来了某种细微的动静,正要一探究竟,墙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紧跟着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出现在光线中,似乎是被照明弹的光芒所吸引,那张脸转过来,抬起呆滞且空洞的双眼看向晏彪。
像死人一般的脸毫无生气,就如同行尸走肉,脸的主人仿佛灵魂已经凋亡,眼瞳机械地追逐着光线收缩扩张,始终无法稳定聚焦。
“曹秉善……”晏彪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如丧尸般的男人对此有了反应,眼睑微微颤动,两行清澈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一手扶着山壁,一手按住腹部的伤口,迈着蹒跚的步伐朝晏彪一点点靠近。当距离足够近,他便伸出那只被血浸红的手贴上晏彪的胸膛,只是怔了怔便猝然倒地。
晏彪赶忙上前接住倒下的曹秉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了那具残破的躯体。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愧疚,他感觉胸口堵得慌,眼睛也有点酸涩,因为看到曹秉善的惨状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在晏彪眼里曹秉善是个胆小的人,原本他以为他会害怕得没力气挣扎,因此死得快也没什么痛苦,反正过一会就会活过来,权当晕过去了。可是他忘记了秉善认为自己是人,而人只有一条命,自然不会轻易接受死亡;其次他也没有想到曹秉善竟会如此勇敢,如此执着,拼了命地想活下来。现在晏彪才恍然大悟,在进洞的几个小时里曹秉善究竟遭受了多少痛苦,经历了多少绝望和无助,才能像现在这样活着走出来。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去找你的。”
晏彪在曹秉善耳侧轻声表达了歉意,而后他抱起他迅速跑出山洞,冲彤彤喊:“快回营地,饼饼需要治疗!”还盘成一团消沉着的彤彤顿时一骨碌散开,跟着晏彪回了营地。
脱下斗篷在地上铺好,晏彪将曹秉善挪了上去,并让他保持侧躺,以免碰到木刺。营地的火堆再次被点亮,彤彤看清那根尖锐的木刺时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饼饼……饼饼伤得好重……”她说着又快要兜不住眼泪。
“放心,他会没事的。”晏彪安慰说,用刀划开曹秉善的衣摆,并把衣服卷起来露出伤口,以便拔出木刺。接着他又拍拍曹秉善的脸确认意识,对方依然迷迷糊糊的,只哼哼了两声就没了动静。“你拎着斗篷那边,一会我让你给我你就递过来。”晏彪冲彤彤交代完,伸手握住了那根刺。
“会有点痛,你可要撑住了。”晏彪又喃喃道,稳定好呼吸,接着双手猛地用力一抽,那根刺就被干净利落地拔了出来。
在疼痛的刺激下,曹秉善的意识又清醒过来,继而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他全身紧绷躬起身子,竭力忍受腹部的剧痛,双手抓紧了斗篷。晏彪没时间去安抚他,赶忙掏出盛有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将半瓶液体浇在伤口处,然后冲彤彤喊了声“给我”,便接过斗篷另一端,快速给他的腹部捆了个结实。
不一会儿曹秉善就哭得疲乏了,又感觉脑袋开始犯晕,于是两眼一闭再次陷入混沌。晏彪如释重负,等到曹秉善的伤口流血减缓,他又用绷带给他重新包扎了一次,随后拎着斗篷去溪水里冲洗掉血液晾了起来。
曹秉善还很虚弱,身子凉得厉害,晏彪将他抱进怀里,用鹿皮毯把自己和他一裹,靠在营火旁的树前为他取暖。此时朝阳初露,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曹秉善的脸似乎有了些血色。折腾了一晚晏彪也累了,便跟他一起睡了过去。
彤彤端详了一阵曹秉善平静的脸,眼睛又明亮起来,然后转身拖着那根沾满血迹的木刺离开了营地。她要将它扔得远远的,不想让曹秉善醒来时看到它难过。她看着那根刺也很不舒服,难以想象身体被这样的东西开个窟窿会有多疼,总是不由自主的打起冷颤。木刺底部那粗糙不平的切割痕迹更让她恐惧,仅仅瞟上一眼就仿佛全身都在幻痛,若没有足够的毅力和勇气,很难做出这样痛苦的决定。
太阳继续向南移动,然后又转向西边,愈发热情似火,大地被晒得暖烘烘的。风也染上了阳光的味道,情绪高涨,似吟游诗人的手指拨动琴弦那样拨动世间万物。它掠过曹秉善的发梢,调皮地卷起他的头发,轻挠他的鼻尖,把他弄醒后又像个捣蛋成功的孩子蹦着、跳着、欢笑着散去。
意识苏醒时,包裹身体的温暖和满眼明媚的景色让曹秉善感觉很不真实,他最后的记忆是终于找到出口,然后就两眼一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而现在他正被晏彪抱着,看起来他似乎命不该绝,被他们找到并给予了救治,肚子已经没有再疼了。他真希望晏彪能再早点找到他,能够少受点苦,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阳光实在晒得太舒适惬意,曹秉善想闭上眼再眯一会,脑海里却忽然又闪过了一些片段,蓦地睁开了眼。在他倒下之后似乎还发生了一些事,这会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残留的片段——火光、伤口的阵痛和哭到精疲力尽的自己。曹秉善突然脊背一凉,怀疑自己根本没有出过洞,否则为什么火光会跟疼痛联系在一起?而且现在肚子上的伤口就像愈合了一样,一点也不疼,即使用手指去按也只有细微的痛感,根本不像被刺穿透了的伤口该有的疼痛。
会不会现在这一切都是临死前的幻觉?
越是这样想曹秉善就越觉得毛骨悚然,万一这一切都是假的怎么办?他能指望的人只有晏彪,所以在遇到危险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希望晏彪能及时赶来保护自己。现在晏彪真的来了,像一位英勇的父亲护住自己的孩子那样,两只手臂将他圈得紧紧的,即使睡着了也没有松懈,十指互相叠扣卡得非常牢固。他不禁疑惑——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晏彪真的能赶得如此及时吗?他在山洞里呆了那么久都没听到过晏彪的呼唤声,按理说对方不会比自己晚进洞多少,却始终没有追上自己。
如此想来事情愈发不对劲,曹秉善更不安了,他很害怕眼前的晏彪真的是幻觉,而自己快要死了。可是他又不得不去确认,即使是幻觉他也得死个明白,况且——万一是真的呢?他不愿意放弃希望,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
“曹!秉!善!你他……什么毛病!”晏彪黑着脸怒吼。
“我以为你是我临死前的幻觉……”
“你们一个两个都什么毛病!怀疑自己看到幻觉的时候应该扇自己!这种事还要我教吗?”莫名其妙被一巴掌扇醒,晏彪气得咬牙切齿。
“不是……我……这……以为幻觉一碰就会消失,所以……”
“那你倒是只碰一下,扇我干嘛?”晏彪一把扣住曹秉善下颌,贴近了脸质问,像是要吃人。
“呃……对不起嘛……”曹秉善怯怯地道歉。
晏彪没有再追究,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爬起来取自己的斗篷去了。
“饼饼你醒来啦!”
身后传来彤彤高兴的声音,曹秉善扭头看到她正窝在火边的土坑了,像是刚睡醒。蛇没有眼皮,有时候彤彤睡觉,曹秉善猛然一看还以为在瞪人。
“嗯,我还以为自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