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想到自君上出征后,楼姑娘却没有出宫游玩的意思,甚至一反常态,连清辉阁都不出了。不怪林山多想,实在是楼姑娘完全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
再加上秉烛似乎神色忧心,林山这才叫住了秉烛,想要细问一下。
“秉烛,这几日可是有事?怎么我看你像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林山不好直接问楼月的情况,便只能这样旁敲侧击地问了。
谁知却见自己这话出口,秉烛像是被吓了一跳一样,神色一变。林山跟着吴覆做亲卫,行伍中厮杀出来的人,对人的神态何等敏锐,一眼便认出秉烛绝对有事瞒着,且事情不小。
“没……没什么……”秉烛忙答道。
林山审视地看着秉烛,他脸上带疤,一身煞气,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气势,秉烛久在深宫,近年来又是宫人尊着敬着的掌事姑姑,哪里经得住被这样审犯人般盯着,再加上她满腹心事,立刻便藏不住那惶惶的神色了。
“到底发生何事了!”林山喝问道。
秉烛身体一颤,在恐吓中话竟脱口而出,“楼姑娘……姑娘她失魂已有三天了!”
……
江北。吴国边境。
吴国大军到达当日,安营扎寨自不必提,吴覆甲胄不脱,命守将带路,带着亲卫,出了大营,先将周围地势亲自踏了一圈。
站在山头上,边境守将指着那两座新近丢失的城池的其中一座,道,“谢军首领谢寒率军就驻扎在那里。”
吴覆点了点头,脑海中将地势勾勒出来,何处适合骑兵驰骋,何处适合伏兵埋伏,何处易守难攻适合安置粮草等,他脑海中已有大概想法,不过还需对着舆图,与诸将商讨一番。
他纵马归营,也不休息,精力十分旺盛,传令诸将来王帐议事。这一议事,竟直到深夜,定下了作战计划后,诸将离开。
吴覆捏掌成拳,以凸起的指节抵着眉心按了按,洗漱过后脱了外裳,躺在行军榻上。
跋涉数日终于安营扎寨,又商讨军务,纵吴覆是铁打的,到了深夜也很疲累了。他闭目躺着,很快就睡着了。
只是睡至半夜,翻了个身,却觉得怀里空落落的,他还在熟睡,身体却有了记忆,抬臂要去将人揽在怀里。她常嫌被他抱得太紧,睡着睡着总是要推开他,于是他习惯半夜重新将人揽进怀里,再顺便箍着她的双腕、压着她的腿,不给她挣开的机会。
但这回一揽却揽了个空,让吴覆一下子清醒过来。
片刻后,他看着帐篷顶,摇了摇头,心想,夜里不被他强行抱着了,她现在不定睡得多开心呢,反正不会像他一样被忽然惊醒。
没良心。想着这个人,吴覆心里轻轻骂了一句,神色却带着笑意。等此战结束,回到国都,就要立刻命礼官着手去准备封后的事情了。
他的月亮,他的王后。
吴覆正要重新入睡,这时却听王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在外唤道:“君上。”
吴覆猛然翻身坐起,沉声问,“何事?”不是要紧事情,亲卫不会在深夜唤醒他。
不知为何,吴覆的心猛然一跳,忽然变得极度不安。
帐外,亲卫道:“君上,八百里加急,国都林山将军来信。”
一听是林山来信,吴覆神色骤变,下榻疾步朝外走去,猛然一掀帘子,从亲卫手中夺过信笺。
就着帐外篝火看罢信,吴覆身体一晃,好像被无形的力量当胸痛击,但他很快站定,只是薄薄一张信被他死死捏在手中,碎成一片一片。
他咬牙道:“即刻备马!回国都!”
亲卫大惊失色,不解那信中写了什么,竟让君上这样失态,立刻就要回返国都。可明明刚到边境,即将与谢军大战,怎好立刻回返国都?
但君上神色凌厉,目光赤红,如一头失了神智的野兽一般,令亲卫不敢多言。
当天夜里,吴覆只带着亲卫,夤夜离开营帐,昼夜不停往国都方向疾驰。
……
秉烛忧虑不已,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楼月。已经是她失魂的第七天了,比七年前那次失魂时间还要久,且毫无任何苏醒的迹象。
饶是秉烛经历过上次楼月失魂的全程,到了此时却也惊慌不已。
楼月在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纵日日喂水喂食喂药,但实际根本喂不进多少,于是她面色变得苍白,呼吸变得微弱,身体变得瘦弱。
生机在一点一点地离开这具躯壳。
秉烛有一种可怕的直觉——这一次的失魂与七年前的失魂是不一样的,七年前楼姑娘还有醒来的那天,这一次却……却可能不会再醒来了。
正忧心忡忡中,这时却听清辉阁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守在外面的宫人们惊慌跪地的声音,“君上!”
国君回来了!
秉烛听了一惊,连忙离开床边就要去恭迎,但吴覆走得又快又疾,转瞬间就猛然推开寝殿的门,大步踏了进来。
他昼夜疾驰三天三夜,终于赶了回来。三日未曾休息,他面容憔悴,双目赤红,衣裳凌乱,一身风尘仆仆,哪里还有一国之君那威严的样子。反而显出一种厉鬼般的凄厉。
秉烛连忙跪下,“君上!”
吴覆根本没有注意到秉烛,他忽视了所有人,注意力只落在床上的人影上。
他疾步朝床边走去,走了一两步又骤然停下,惧怕绊住了他的脚,然后他以更急更重的脚步奔到床边。
床上的人正在安静沉睡。厚厚的锦被覆在她身体上,只露出披散的缎黑长发,与一张素白的脸。相比他离开时的样子,不过短短几日,她竟变得这样苍白又瘦弱。但熟睡中她眉头舒展,显然无知无觉无痛,不像之前送他出征时,她眉宇间总有不肯明说的忧色。
那张素白的脸上,那薄薄的眼皮阖上了,长睫覆下,显得她睡颜安静又乖顺。好像她只是在熟睡。
可那双眼睛不再睁开了,那双偏浅的眼瞳,会带笑或带恼地望着他,那双眼睛就是她的灵魂。
现在她的灵魂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说!”吴覆厉声喝问,声音冰冷而嘶哑。
她若真出事了,所有伺候的人都要陪葬!
吴覆周身气势惊人,寝殿中所有宫人纷纷跪地伏身,战战兢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还是秉烛开口,不敢有丝毫隐瞒,“君上,出征那日楼姑娘回到清辉阁,身体忽然变得极度虚弱,却不许奴婢传召太医。她说……她说她将会像七年前一样失魂,让奴婢替她隐瞒,不可传信给君上,怕扰乱君上作战。”
“姑娘只是说自己会再度苏醒,让奴婢不要担心。”
吴覆冷声,“继续。”
好得很,这个骗子!竟还不许人告诉他!
秉烛又道,“还有,姑娘昏睡前写了一封信,并不说是给谁的,只是命奴婢收在书架上。”
“去拿来。”吴覆沉声。
秉烛立刻去偏殿案桌上将信取来,跪在吴覆面前双手奉上。
吴覆接过那信笺,撕开。
薄薄一张纸,上面不过短短几句话。
“吴覆:我不过一异世孤魂,偶入此世间。多活数载,与你结识,已是万幸。魂魄之力终有尽时,我就要死啦。”
“我死后,不可再为我招魂;不可因我之死迁怒任何宫人;不可荒废朝政,要做明君圣主。”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1
薄薄一张纸,短短几句话,吴覆却长久地注视着,好像每一个字都值得他看千遍万遍。
整个宫殿中没有任何声息,宫人战栗惊惧,只怕下一刻就会被君上下令处死。毕竟君上对楼姑娘的爱重,人人看在眼中。
但看罢那封信,君上身上那肃杀的气质渐渐淡去了,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全都退下。”
宫人们如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空荡荡的寝殿中,吴覆坐在床边,捏着那张薄薄信纸,目光长久地盯着这纸上频频出现的“死”之一字。
半晌,他漆黑的眸光从信纸上挪开,落在床上沉睡之人素白的面孔上。
“我没有同意,谁准你死的?”他声音沉沉,双目赤红。
她竟能这样轻松地写下“死”这个字,谁准她安然赴死的?
他从锦被下找到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手腕细细的,脉搏极微弱,却在他指腹下跳动着。
感受着这跳动的脉搏,吴覆整个人如得到什么归宿一般,那挺直的肩背一下子垮了下来。
她还活着的。她只是睡着了。
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她那夜夜不断的梦魇,她眉眼间始终不断的担忧是为什么。临别前她格外的热情缠绵,她一反常态的听话乖巧,又是为什么。
她一定预知到了自己将要失魂的事情,却瞒着他,骗他安心出征!
骗子!骗子!竟然骗他!
骗他说绝不会离开他,骗他说会做他的王后!全都是为了骗他离开她,如果不是林山及时来报,等他回来时,见到的只会是——只会是她早已冰凉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