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破开炎热逼仄的夏雾,带着他一直走,一直走,那段山路他们走了很久很久,时敬之却乐此不疲。当他仰起脸,他看见女人泛着红晕的脸和尖瘦的下巴。幼小的他想,时夫人总是那么能干,他好累,可她还在走,所以他也必须走,和她一起走下去,他迈出了大步,更大的步子,迈步的频率也加快些,这样他可以和女人并肩而行。
她也许是热的,可是手还是那么冷。
在阴冷的雨天,他想起了那只冰冷的手。
人都是很矛盾的,在最绝望的时候,既希望有人帮助自己,又希望没人发现,留着自己拿点残存的自尊心。毕竟外界会把所有的保护膜打破,最后留在身上的是块遮羞布,破破烂烂,怎么着都是难堪的。
“泊少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是谁刚去玻利维亚追人没追上,半夜喝醉了拿西班牙语给我唱吻别??看不起我是不是?明知道我听不懂,那都什么鬼玩意儿。”
郑泊豪说:“人家那是葡萄牙语,不是西班牙语。还有,我那是在洪都拉斯,不是玻利维亚。”
郑泊豪开了免提,对方气笑了,话语子弹一样飞出来:“你埋汰谁呢?故意的?这倒好,显得我跟不上节奏了。”
郑泊豪说:“滚蛋吧,你个傻逼。我现在回家了,真听不懂法语了,买个菜都得找翻译。特别烦躁。”
“下次哥哥给你念个拉丁语。”对方又骂,你属老鼠的,满世界蹿溜:“你这不行啊,下次带我去,你哥哥的口语可是正宗巴黎口音。”
郑泊豪在拉着时敬之喝酒,还不忘记说:“你快行了吧!你再跟我吹?!”
对方恨得牙痒痒,他说:“你还不信是吧?!你分得清h 和r吗?th几个音啊?”
郑泊豪扬扬下巴催时敬之快喝,他飞快说了一串葡语,对方笑声更大几分:“…你别耍赖啊豪哥,我可是知道你在骂我。”
郑泊豪也笑,和他斗嘴几句,突然插进一个电话,又忙自己的事。时敬之一直在听,继续盯着桌上的碟子,脸上甚至带点温柔。他的确是开心的,笑容却又有点寡淡,因为不深刻,所以笑意稍纵即逝。
他发现无事可做,就打开朋友圈里写了一篇长文,设置成仅自己可见。
“中学食堂饭难吃是真的。但是,偶尔还是会碰上一顿合胃口的。
竟然还会有受宠若惊今天运气不错的感觉。
看天时地利人和吧,3德币以内总有一款适合我。
要是自己一个人吃饭脑袋总是钝钝的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其实吃饭该是两三个人一起的事情。
p. s. 今天是一碗薯条,一碗酸奶,一碗“酸辣汤”(味道不错,里面有鸡肉丁,菠萝丁,粉丝,木耳)。还有一块儿猪肉,希望师傅以后都按今天的做法来吧,好吃,不柴,肉感吃出了牛肉的感觉。
今天天上的棉花糖目测应该是什锦味道的,其中有树莓,蓝莓,覆盆子,蜜橙,百香果。讲真我还真是,have a sweet tooth 。
小豪要带我喝酒,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下雨了,他们吵架了,我心情不好,还有点累,想喝不敢喝,怕回家被骂。
所以算了吧。”
在那以后,又是大段、大段的记忆留白。
他看到了薇薇安。
天是灰粉色。时敬之出门后雨已经快停了,满地青灰色的地板砖在水膜里反射着光亮。排水系统足够好,地上没有多余积水。
“时敬之。”他看到了薇薇安,她与和他一前一后出门,女人拿着几本资料拦住他说,“我不懂。”
“我不懂,这个人,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种观点。”她快速念道:“焦花氏说,要是我掉在河里,——
焦大星说,嗯。
焦花氏说,你妈也掉在河里,——
焦大星说,哦。
焦花氏说,你在河边上,你先救哪一个?”
时敬之听完,说:“也许,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阐述?比如说电车悖论,他乘在一辆失控的列车上,而他的妻子和母亲都分别躺在铁轨上。”
她说:“这个理论很有意思。妻子和母亲落入水中,你要去救谁?这是个抉择。”
时敬之接着说:“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困惑。‘我该去救哪一个?’他当然想两全。”
“焦大星(直快地)说,那我两个都救,(笑着)我(手势)我左手拉着妈,我右手拉着你。”
时敬之说:“正确!可是后面她为他加了限定条件。”
“焦花氏说,不,不成。我说只能救一个。那你救谁?(魅惑地)是我,还是你妈?
焦大星说,(惹她)那我??那我??
焦花氏说,(激怒地)你当然是救你妈,不救我。
焦大星说,(老实地)不是不救你,不过妈是个──
焦花氏说,(想不到)瞎子!对不对?
焦大星说,(乞怜地望着她)嗯。瞎了眼自然得先救。”
时敬之说:“他的妻子美丽,年轻,富有魅力,而母亲年老体弱,还是个瞎子。他选择去救那个弱者。”
薇薇安说:“可是按照你提出的条件,明明救回妻子更加重要,救这一个比救另一个值得夸赞。不过,前提是,这样的道德判断取决于后果如何。”
时敬之说,“所以,后面他的角色又转变了。”
“焦花氏,(撅起嘴)对了,好极了,你去吧!(怨而恨地)你眼看着我淹死,你都不救我,你都不救我!好!好!
焦大星(解释)可你并没有掉在河里——
焦花氏(索性诉起委屈)好,你要我死,(气愤地)你跟你妈一样,都盼我立刻死了,好称心,你好娶第三个老婆。你情愿淹死我。
焦大星(分辩地)可我并没有说不救你。
焦花氏(紧问他)那么,你先救谁?
焦大星(问题又来了)我——我先——我先——
焦花氏(逼迫)你再说晚了,我们俩就完了。
焦大星(冒出嘴)我——我救你。
焦花氏(改正他)你先救我。
焦大星(机械地)我先救你!
焦花氏(眼里闪出胜利的光)你先救我!(追着,改了口)救我一个?
焦大星(糊涂地)嗯。
焦花氏(更说得清楚些)你“只”救我一个——
焦大星(顺嘴说)嗯。”
时敬之说:“你看,他现在不是坐在火车上的人,而变成了站在桥上的人。他的身边有一个大胖子,他可以选择把大胖子推下桥阻挡住列车,这样就能拯救远处铁轨上的五个工人。”
“焦花氏,你“只”救我一个,不救她。
焦大星,可是,金子,那——那——
焦花氏,(逼得紧)你说了,你只救我一个,你不救她。
焦大星,(气愤地立起)你为什么要淹死我妈呢?
焦花氏,谁淹死她?你妈不是好好在家里?
焦大星,(忍不下)那你为什么老逼我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呢?
焦花氏,(反抗地)嗯,我听着痛快,我听着痛快!你说,你说给我听。
焦大星,可是说什么?
焦花氏,你说“淹死她”!
焦大星,(故意避开)谁呀?
焦花氏,你说“淹死我妈”!
焦大星,(惊骇望着她)什么,淹死——?”
薇薇安说:“所以,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用绝对道德准则来判断这件事,那么男人的行为决定了他人对他的判断…似乎,也不难理解了。女人提出了一个有争议的问题,男人的行为因不同的判断标准而要承担不同的后果。而这些行为不管怎么看都无法区分出纯粹的正义或邪恶。唔,这个女人好聪明,把他同时变为了杀手和施救者。”她说:“Arthur,可是我依然不明白,这看起来像是诡辩。我非常困惑,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证明,这个男人爱这个女人呢?她也总是可以挑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对这个男人进行威逼利诱。”
“那是因为她依赖这个男人,想试探自己在男人心里的轻重。”时敬之说,“其实,大部分男人的选择是,随机应变。”
“东方哲学?”她不懂,“我认为这是狡猾的诡辩。”
时敬之很平淡,“因为这会让人感到为难。”
薇薇安深究,“选哪个都很为难。不能因为评价标准不同而没有自己的立场。他总应该站在一个立场上,并且不随意改变自己的立场,然后做出自己的选择。”
时敬之说,“但是也可以有另外一个选择。总有一部分人会选择救母亲,但是活下来的却是妻子。”
“因为母亲会自我消亡。”他插着口袋说:“一个慈悲的母亲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为难的。”
“呀!”薇薇安惊呼,“呀~呀呀~”她狂点头,说:“你说的也许对。母亲,母亲总是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付出太多的。”她说,“你看,在我们周围,即使她们一辈子不结婚,和男友分手后,也依然在含辛茹苦地抚育自己的孩子。”
时敬之心里叹息,他笑说,“薇薇安,你总是爱给人找一些难题做。”
薇薇安说,“但是在我眼里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啊。大家平日里也会讨论这些伦理和哲学问题。”
场景开始变了,雨水化为灯盏,裙装开始生长,是参天的维多利亚式石柱,是舞会。
时敬之知道楼下有人在看,在盯着自己看,可音乐响起的时候,他正在与一位美丽的女士跳舞。他对方在楼下远远地看着,时敬之单手举了一把黑伞,揽着女人的腰肢快速转过半圈,她迅速移步,脚下溅起急遽的浪花。那个女人看了楼下一眼,附耳在时敬之身边说了几句。时敬之脚步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跳舞。
那把伞下是另一个世界。他隔着水汽看过去,竟然感到厚重的黑伞也那般轻盈,太静谧,这个世界渐渐变安静了。
宴会厅的二楼里放出七八十年代的舞曲。吴侬软语,上海歌女,瞬间将人带回十里洋场,四散天涯的人总在怀念三十年代的孤岛。“我们流落天涯海角,友谊地久天长。”
时敬之没急着向下看,他继续和女人在楼上舞动。这个曲子节奏非常舒缓,适合慢悠悠地晃动。薇薇安趴过来对着时敬之:“他是你男朋友吗?”
“一个朋友。”时敬之表情微妙,他挑挑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和他不怎么熟。”
但是薇薇安小姐无法理解这种不熟,她认真说,“如果不是亲密关系,我们是不会频繁找人的。”她非常执着,“但是我见到他总是在找你。”她没有说找人,她直接说,找你。
“我们只是朋友。”时敬之勾了勾嘴角说:“人和人的接触是需要事件联结的,人和人的关系也有许多种。薇薇安小姐,我们还在跳舞呢。我们两个看起来更加亲密无间。”
薇薇安说:“这只是形式和规则而已,任何舞伴都会如此。”她直起身退开几步,说:“你看,如果跳完,我们的距离又重新回到许多英尺以外。”
两个人在音乐中将一支舞跳完。结束后互相俯身,抬头后相视而笑。
他们并肩走来,时敬之知道这是梦,是梦,他听到女人偏头快速地说着德语,他知道自己无奈地低笑摇头,笑容里带着纵容。女人看过来,她的表情明显带着不相信,眼神却在发亮。
时敬之还是在笑说:“薇薇安,你怎么会对我的人际关系感兴趣?这不像你。”
薇薇安说:“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时敬之说:“可是我记得,你从不对我的人际交往发表看法。”
薇薇安说:“现在也是。”她耸耸肩,“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敬之说:“这用我们自己的话来说,叫‘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时敬之没有办法再给她这种受西式教育的淑女解释关于东方的哲学,又发现对方脸上全是捉弄的微笑。那些玩笑看起来无伤大雅,这倒显得他的解释像是多余的。
时敬之听到薇薇安兴致盎然地讲:“Ist er wirklich nicht dein Freund?”
时敬之无可奈何,再次郑重其事地向她解释:“Er ist nicht mein Freund.Er ist nur ein Freund von mir.”
薇薇安咧开嘴笑起来,她走到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