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地传来，一切都像蒙在雾中了一般。

对于那个时间，那个片段，究竟发生了什么，沈棠真的没有多少记忆了。大概是那时候他真的很懵，完全不在状态，于是费劲地去理解，唯一的注意力只能牵挂在贺鸿霁身上。

但是贺鸿霁的日记上，却仿佛刻意要让自己完全记住那个早晨一般，一切都写得那么清晰。

【“他看着我的眼神依然那么信任，那么纯粹。”】

高桥是个直脾气，能对沈棠直言直语，也自然不憷于直接和贺鸿霁对阵：“喂，站在那里的小疯子，你做了什么事你清楚吧？你敢对着沈棠把你背后做的那些事完完整整地说出来吗？”

贺鸿霁做的这件事，其实完全是种破釜沉舟的挣扎，他所做的事，就完全是泡沫一戳就破，像一个玻璃瓶子，一落地就碎。

这完全是藏不住的小动作。只要沈棠和他的朋友们一见面——他们是不可能不见面的，他们才四年级。

但贺鸿霁还是这么做了。

那时候的贺鸿霁其实不知道，小学算得了什么，初高中算得了什么，甚至大学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一个升学，一个毕业，原本在学校里玩得好的朋友，大部分就散了，像掌中流沙根本留不住的。

但他不知道，他只是被那些围在沈棠身旁的朋友激起了所有的抗拒。

他像一只无助的幼崽，为了护住自己身后的一块肉，就付出了所有的努力。但是他实在太笨拙了，所想到的办法，其实只要一个正面的对质就可以轻易击溃。

贺鸿霁看着站在人群前的沈棠，看着那双还带着等待情绪的眼眸，于是所有的城墙都一下子塌掉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这三天以来干的事：

“我用你的账号和我自己聊天，制作了三条聊天记录的截屏，一一发给你身边的这些朋友们。”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沈棠的表情。

沈棠当时的脸上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贺鸿霁分不清他是在迷茫，还是在冷淡，还是在生气——他分不清。他记忆里只有沈棠对着他笑的记忆，就算是生气，也是很可爱很生动的。他没有见过那种陌生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旷野中。

【“有一次和爸爸妈妈去大草原，那里一片空旷，忘了是因为什么，他们不小心把我落下了。那晚星星在闪，天空很高很高，世界很空很空，很大很大，那曾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

【“在这个瞬间，我又感受到了那个夜晚。大概是沈棠变成了天上那颗碰不到的星星。”】

贺鸿霁也用自己平静冷淡的语气将那三条对话念出——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毫无难度，毕竟他记得那么清楚。每一个词，都是他斟酌了好久的。哪怕沈棠的回答只是【不是】、【好吧】，他都费劲了心思去琢磨，可还是学不会沈棠那天然的可爱。

他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腰板挺得很直，头却很低。

沈棠几乎不能处理这个信息。

在此之前，贺鸿霁是那么完美的好朋友，连幼儿园那一点霸道都在升入小学后消失了。

原来没有消失。

他的好朋友突然像变了个人，又或者，他先前只是一直戴着面具，哄骗着他。

沈棠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我讨厌你，再也不和你做朋友了！你太小气了！”

如贺鸿霁所想的那样。那几天他重复地做梦，每个梦里都是沈棠和他绝交。

毕竟对于小孩子来说，有很多很多的好朋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但是贺鸿霁却忘了，对于小孩子来说，有一个最好最好的好朋友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一起上下学，没有一起写作业，也没有一起玩游戏。

两家的家长都觉得很奇怪，但是两个孩子都像蚌壳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锁在了里面，一点都不泄露出来。

那几天，沈棠只是很彷徨。就算与贺鸿霁绝交了，他也有很多朋友，他失去了贺鸿霁，本该很难过，当时也哭了好多眼泪，可是在朋友们的安慰下，他的哭泣止住了。

但是贺鸿霁的泪水却止不住。他还是记日记，好像只能把一切都记进日记一般地写，什么都写，什么都说，但什么都不重要了。纸上全是泪痕，不知道那段时间他究竟哭了多少次，哭了多久，每天都肿着眼睛来上学，于是他额前的头发也越来越长。

贺家的父母看着孩子这样自然难受，却知道这种事家长是做不了什么的。孩子们的友谊，是很微妙的事。

【“他看着还是玩得很开心”】

【“真好（划去），这件事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影响吧”】

【“大概就是对我很讨厌了”】

【“所以我做了什么呢？其实我知道的吧，这么做其实根本无济于事，得到的结果只有将他推开。”】

【“难道我其实是想他离开我的吗？”】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吧，正直的小树苗不应该和坏孩子玩”】

*

沈棠合上日记，站起身。

贺鸿霁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尽管已经不再担心沈棠会为此与他置气，但看到少年有些耷拉下的眼角还是心中一缩。

“棠棠......”

“等我一下。”沈棠咬了咬唇，他的声音很轻，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了喉咙，不得不压抑住一些情绪。

雨后的天空是澄澈的。夕阳开始往下落入西山，橘色染在云朵上，还混杂进去了一些浅粉色，淡紫色，衬着慢慢深下去的天空。

少年快步走进了别墅。

贺鸿霁的心情微妙，他抬头看着如此美丽温柔的傍晚夜空。

如今再回顾这些有些幼稚，却是当时真情实感的话语，他却也难过不起来了。

这一段的日记交给沈棠，好像是博同情。

只是没想到，棠棠好像触动特别深。看着沈棠的难过，他一开始的窃喜也消失了。

他以为，能以更谑笑的态度面对那种幼稚的手段，那种幼稚的心态，但棠棠对他还是太温柔了。

沈棠花了些时间回来。

他手里拿了另一本日记。

黄昏让少年的身影变得模糊，他穿过了花园，一步步走来。

他将那本日记交给贺鸿霁：“天暗了，你大概是看不清了，但是我想告诉你，那段时间我并没有什么开心。”

他似乎是去哭过一场。他背着光，脸上的痕迹在昏红的光线中看不清，但说话间却带了轻微的哭腔，很不明显的鼻音。

贺鸿霁忍不住去将他的手牵住：“我知道，我知道的，棠棠，你不用任何的证明。这件事我后来就意识到了......你选择了我。如果你的心是一个天平，我的分量一定是更重的那个，我那时候真的太看轻自己，也太不信任你。”

沈棠听着贺鸿霁着急的话语，心情忽然又轻松了一些，他笑了一下：“你傻，你以为我接受道歉是为什么？你做的那点事，发的那年截图，根本不值得多年后的道歉。但是你那时让我伤心了好久，让我失去了你这个朋友，才需要道歉。”

贺鸿霁顿了顿，声音微哑：“嗯。”

沈棠点了点贺鸿霁手中的日记本，微微弯下腰，声音轻柔，就好像在和一个小孩对话：“所以这一份日记，也是我和那时的小贺鸿霁的道歉。”

这一刻，贺鸿霁竟然感到了眼眶湿润。

*

沈棠的日记里也有这段回忆。

那段时间他最深的感受其实是迷茫。好好的朋友突然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于是他的生活就完全不同了。

【“我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有时候写着作业想要问旁边的人，但是那个位置空了”】

他们放学后写作业的时候是一起的。如果写到了什么比较特别的题，就会自然地与旁边的人交流，有时候是一道很含糊的语文阅读题，有时候是一道很复杂的数学附加题。他们各抒己见，那种交换的感觉，是很舒服的。

【“于是上学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车后座里，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觉得很有趣的画面，就不有趣了”】

上下学的路上，沈棠也总是能看到许多值得分享的东西。

有时候是车窗外看到的一只小猫，是一个在吃冰激凌的小孩，是一个牵着好多气球的大叔，是一棵很好看的树，或者一个很好看的颜色......一切他看到的感兴趣的画面，他都会对此大聊特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贺鸿霁往往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他总是很乐意听着沈棠聊这些事，因为他看着真的非常有活力。他像一棵向阳生长的小树苗，每天都精神抖擞地往上往上长着，叽叽喳喳的样子也很可爱。

【“虽然还是有很多朋友，可是那些朋友，只是在学校里的朋友啊。我现在连手机都没有了，谁也联系不到。”】

【“贺鸿霁”】

他在那天的结尾只写下了一个名字。一个墨渍在后面似乎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于是就一个名字放在那里。

贺鸿霁抚摸着这个名字，忍不住去想沈棠在那里坐了多久，坐在那里的那段时间里，又想了什么。

但是后面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都没有记日记。

一直到第五天开始，沈棠又在日记里开始记些琐碎的事。“贺鸿霁”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就好像被刻意地遗忘逃避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他们在现实中也是这样交错了一个月。

同班同学，还是邻居，面对面的机会是很大的。但是他们就好像有种不言而喻的默契，每当这时就移开视线，擦肩而过。

直到他重新在日记里写下：

【“怎么办呢？”】

【“我还是想和他做朋友”】

【“可是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我可以直接原谅他吗？”】

【“今天高桥说，如果我再和贺鸿霁和好，他就绝不理我了。连路恒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不理解我。其实我也不理解我自己”】

【“我也觉得我不该再和他做朋友，哪有朋友是这么霸道的呢？难道我小学，初中，高中都不交其他朋友了吗？”】

【“讨厌的（划掉）贺鸿霁（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