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上,两人安静相靠着。
新月是无痕的,也无声的,于是他们的呼吸也染着清霜,珍惜着这一静谧的傍晚。
秋千轻晃。
链条上还残留着水珠,于是沈棠只是往贺鸿霁的方向靠。
两人的手交叠在一块儿。
其实沈棠并不是没有哭,但他真的很爱惜自己的日记本,如果有眼泪,他会在它掉在本子前用手抹去,用手将它接在掌心。
只有偶尔很难控制的时候,或者太过突然,他才会让那水痕出现在日记本里。
五年级的日记本上没有眼泪,只是他每次写日记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哭得多了,就学会备好纸巾。
这一点沈棠虽然没说,贺鸿霁也已经感受到了。
沈棠的头搭在贺鸿霁的肩窝里,毛茸茸的头发蹭得贺鸿霁微痒,却也心底一片柔软。
空气中浮动着香,沈棠的肚子不适时地感觉到了一阵饥饿。
他抬起头:“饿了吗?去吃饭吧。”
贺鸿霁伸手揉了揉沈棠的乱发:“走吧。”
沈棠跳下秋千。他两手背在身后走在前头,手里还抓着贺鸿霁的日记本。
贺鸿霁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身后,视线落在少年蹭得一头凌乱的碎发,连身后那只小揪揪都有些炸毛。
没有听到心声。
从沈棠开始看五年级日记的时候,那心声就消失了。
一开始贺鸿霁并没有意识到,只以为是沈棠内心的波动太大,或者所想的太复杂,纯粹的心声无以表达,直到沈棠中间看完了第一本的日记与他对视的时候,他才发现,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就像它出现得那么突然一般,消失得也很突然。
他又一次失去了读懂沈棠的机会。
小时候的沈棠是很好读懂的,或者说,五年级发生那件事之前,沈棠都是很好读懂的。
他的心就像一座漂亮的玻璃花房,里面的一切都敞亮,有灿烂的阳光铺满,娇艳可爱的花儿在里面愉快地生长,也不吝啬于向他展露那些美丽。
后来,贺鸿霁就读不懂了。
那座花房不再对他开放,他只能远远地看,可是阳光太刺眼,玻璃花房反着光,于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久而久之,他只是遥遥地站在那里,不再尝试靠近,也不再尝试看花,于是连那些花儿再次对他盛开都毫无知觉。
是这个心声,让他有了勇气再次站在玻璃花房外面。也是这个心声,像一把邀请他进入花房的钥匙。
一开始他觉得他绝对不需要这个心声的,因为像是在作弊。沈棠的心思在他面前一览无余,可是他却给不出同样多的透明。
然而猝不及防地失去心声,他还是不由得有些意外。
因为,现在本不该到沈棠已经对他完全放下戒备的时候。
“……”
两人坐在餐桌前。
贺鸿霁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他似有所觉地抬起头,修长的指尖在屏幕上轻点:“怎么了?”
少年的眼睛还是闪亮亮的,鼻尖带着一点红,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像白里透红的小团子。
贺鸿霁摇了摇头:“晚上想吃什么?”
少年指着手机上的外卖界面:“我点一份鲜虾蟹籽云吞,你想吃什么?”
贺鸿霁的口味和沈棠很相似,于是点了一分芝麻汤圆,两人可以一起吃。
在等餐的时候,贺鸿霁坐在沙发中,手肘撑在一旁,还在翻阅着已经读过一遍的日记。
沈棠就撑着脑袋看着他。
贺鸿霁此时靠在沙发上长腿自然地敞开着,修长的手指偶尔翻过纸张,明明只是在静静地坐着,却仿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荷尔蒙。
少年是习惯穿黑色长风衣的,这一身的黑极衬他带着锋芒的五官,连眉眼间的温柔都像捎着寒夜的冷月。
此时不知道是对着哪一部分的内容,长眉微微蹙起,微垂的鸦睫由灯光相掩,收敛了眸中的寒意。
沈棠收回目光,趁着这功夫和社交软件上的粉丝们聊了会儿天。
【秋茶:过两天会再发一张可爱的小动物的!我所求的事情终于得到回应啦,很开心!】
【胡萝北r:好耶!恭喜大大!】
【草莓奶盖:终于等到了!!!大大你这几天去哪里了,那天发了那么奇奇怪怪的一条就消失了,吓人!】
【秋茶:抱歉抱歉,因为后面又有了转机啦www我太开心了,就忘记回来和你们说一声了】
【秋茶:对啦,为了庆祝,我决定抽两个小可爱给你们免费画一张画,等会儿我设置好了大家记得参加哦】
【世界上不能没有辣条:哇,提前谢谢大大!】
【今天开始自律:哇,提前谢谢大大!】
下面的评论开始刷屏了,沈棠退出界面去设置抽奖。
这时候外卖也到了。
沈棠刚要起身,抬眼就看到贺鸿霁宛若人体雕塑一般还在一脸严肃地看着日记,仿佛在思考世界难题一般。
他忍不住笑:“红红,别看了,看过多少遍了,去拿个外卖吧。”
贺鸿霁仿若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好。”
他起身走出两步,突然回头,看着沈棠笑得开怀的样子,又有些无奈:“不要叫我红红。”
“放心啦,叫你红红也不会丝毫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帅气的。”沈棠笑道。
贺鸿霁幽黑的眼眸在沈棠白玉般的脸颊上停留了两秒,最终还是遵循了自己的心意又折了回来,有些报复性地在他嫣红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声音沉了一些:“别叫红红。”
沈棠还想笑,抬眼却撞进了贺鸿霁略有深意的眼神中。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接收到有些危险的讯号后反而有些怂了。
贺鸿霁定定地看了他两秒,撑在餐桌上的手抬起重新向外走去。
沈棠回过神,突然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并没有听清,当贺鸿霁回来的时候,沈棠问了一声:“你刚才,是不是转身的时候说了什么?”
“什么?”贺鸿霁的眼神中流露出两分疑惑。
沈棠想了想:“没什么,大概我听错了吧。吃饭吃饭!”
饺子是手工制的,皮薄馅大,吹弹而有韧劲,咬到嘴里里面的汤汁就爆了出来。
“嘶呼——”沈棠被烫到了舌头,又连忙扇了扇风。
贺鸿霁递上水:“慢慢吃。”
沈棠咕噜咕噜灌了两口温水:“我就是心急嘛。”
贺鸿霁失笑,沈棠确实一吃饺子汤圆这种包馅的就会烫舌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习惯居然还没有改掉。
沈棠又不亦乐乎地趁热往嘴里塞汤圆,然后又吸呼吸呼地烫舌头。
“嗯。”贺鸿霁用筷子微微挑开了饺子皮,让它们内陷的热气散出来些。
沈棠抬头,又一个晃神听到了模糊的呓语:“□□□□。”
他看着贺鸿霁,确信刚才贺鸿霁没有张开过嘴。
他有些奇怪地蹙起了眉。
但接下来直到吃完了饭,他留意着都没有再听到那样的声音。
沈棠后面有些神游天外的状态也被贺鸿霁注意到了,他问了一下沈棠也只摇摇头:“可能是今天有点犯困了。”
当吃完了饭,沈棠说要回书房里独处一会儿看书。
贺鸿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再次走到沙发边,宽掌重新翻开老旧的日记本。
他径直翻到了那已经刻在心口的话语。
【“我可以直接原谅他吗?”】
贺鸿霁的手指有些用力地压过这行字,像是要借此压住什么。
沈棠到底知不知道,这种话语对他来说是怎样的宽恕。他仿佛一个被驱逐在外流浪好久的人,拿到了永远的通行证。
那个少年就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干什么,只要是你,我都宽恕你。
贺鸿霁尽力克制着内心的剧烈跳动。他抬起头,吐出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现在不能碰沈棠。
他只能慢慢,慢慢地克制,直到能克制住自己,不会让沈棠受一点伤。
怎么办啊,棠棠,如果当年我就拿到了这张通行证,或许就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了。
*
沈棠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心不在焉地陷进了椅子里去。
他手中的书从中翻开,内容颠倒,他也全不在意。
他在想即将揭开的初中转折点背后的原因,在想,小学发生的那件事。
曾经,沈棠想过,贺鸿霁是个不好的人,他对朋友的占有欲到了如此偏激偏执的地步,能做出那样的事,正常人都应该去远离。
但此时,他已经不这么想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贺鸿霁是个糟糕的人,但对于沈棠来说,贺鸿霁是把自己的一切都送出来了。
贺鸿霁那种想法的滋生、生长,一直到那种漫天无法抑制的地步,他也参与了很大一部分。
贺鸿霁在选择他的时候,也堵死了自己所有的路。他希望沈棠只有他一个朋友,在这个想法之前,他已经先做出了完全忠诚的行动。
沈棠可以去选择其他小朋友,贺鸿霁的幼稚行为,损害的只有自己。甚至因为贺鸿霁这个行为,沈棠在其他朋友的眼中,就是一个小可怜的形象。
在后面,贺鸿霁也并未有任何强迫他的行为,贺鸿霁只是很可怜地在旁边用他的眼睛去看着他和其他小朋友玩耍——就像,他初三那年回来之后。
他总是表现得好像有一副凶恶的獠牙,但其实,那一对獠牙甚至从来不会对沈棠眦开。他只会为自己有那么一副獠牙感到自卑,在沈棠看过去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藏起那对獠牙,深怕有一点吓跑沈棠的可能性。
这样的一个人,沈棠怎么会看不清。
如果在贺鸿霁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伤害自己,一条是伤害沈棠,那么贺鸿霁永远只会选择伤害自己的那一条。
贺鸿霁永远不会选择伤害他。
这是沈棠用十几年亲身得到的唯一事实。
而对于贺鸿霁离开的原因,沈棠在这几年间当然无数次地去猜想。
如果不是不得已,贺鸿霁当然不会选择离开。这件事同时伤害了两个人——但对贺鸿霁的伤害更深。
沈棠知道。
贺鸿霁离开后,挂念的人依旧只有沈棠一个人,他为这份距离承受了日夜思念的折磨。
对于贺鸿霁,沈棠是唯一。
但在那时,对于沈棠来说,贺鸿霁不是唯一。他在初中有自己的好朋友,在高中,在大学,在网上,也依旧有自己的朋友。沈棠在交友这件事上从来没遇到过障碍。
甚至如果后来贺鸿霁没有回来,或许在往后的日子里,贺鸿霁依旧陷在那里,但沈棠一定已经走出来了。
是的,沈棠对于那些年的事,真的思考过很多次——就坐在这里,拿着一本书,然后开始漫无止境的思考。
但经过这一次,看到贺鸿霁的日记后,沈棠忽然有了另外的想法。
贺鸿霁是不是依旧像五年级时候那样傻?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真的是因为一件在他眼中很大的事,但在沈棠眼中可以是一件小事的事,就选择了离开?
就为了那一点可能伤害到他的可能性?
沈棠低头,喃喃一声:“笨蛋。”
洇湿的褶皱里藏着某种透明的重量 ,恰如春雾漫过宣纸时留下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