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踏破风雨行驶到林府门前，朱漆大门紧闭，台阶上雨水飞溅如玉碎，高墙深深。

林潇月撑着伞独自下了车，一步一步迈上台阶，不再回头。

酒意还未彻底消散，稍有些头重脚轻，一重接一重的冲击还在心里激荡，但她已经让自己慢慢地清醒了下来。

林夫人待她如何，秋水待她如何，她自认心知肚明，有自己切身的感触，如果演戏能演十五年，十年，双双不曾失手，演得比真的还真，那就不是单纯的演，定藏了一份她们都未清楚的真情，哪怕只有一点点，春草春生，也不该忽视。

今日之事，必有前因，她要找到那个因，破解命运无常。

今日之情，不是结果，她要修容成善果，确认人世慈悲。

是该去问个清楚了。

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达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飘忽而至，马背上翻身下来一人，三步并做两步朝她奔来。

“林潇月——”风雨里，陆北辰未穿蓑衣，斗笠也已吹到身后，浑身透湿，眼神却灼热，定定地看着台阶上的人影，大声疾呼着林潇月的名字。脚步过处，雨水纷飞都成了背景，仿似天地间只有这一个人，带着光，带着热，带着力量，奔她而来。

今天无事，陆北辰原是在自己的铺子里盘点，后来风起云涌光线昏暗，他就从库房挪到了店堂门口，刚好看到斜对面林记铺子的伙计纷纷出门，掌柜的更是取下窗扇准备关店。

他觉得有些反常，跑过去一问，才得知是二小姐出去迷了路，林老爷让他们赶紧都出去找人。

迷路这种说词陆北辰是不信的，一听就觉得有问题。虽说林潇月来杭州不久道路不熟，但不管在哪个位置，找人问林记商铺总是能找到的，她那么聪明，就算是找个小叫花子带路都能顺利回家，若有事耽搁，捎个口信更是容易，再说她身边还有丫鬟。

何况商铺里的伙计未必见过林潇月，把他们都发动起来出去满城找，只能是林潇月自己不想回。

一定是有什么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想到那个言语通透，举止洒脱，笑容纯真的姑娘，陆北辰就无法不理会，腿比脑子还快，迅速从后院牵过来一匹马，随手扯了旁边的斗笠戴在头上——他需要遮一遮雨水，好看清路，好找到她。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先去一趟林府，找林昊泽问问情况，这样找起来有个方向。

还有就是，来杭州这么久，他不喜欢闲逛，第一个记住的路是春意楼，第二个就是林府，走过一遍就记住了。

一路上，他目光四处搜寻，期望看到那个身影，可是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风吹酒旗，雨落寒石，敲得他心里发慌。林潇月是林昊泽的妹妹，林昊泽是他的朋友，好歹有过几面之缘，他担心是正常的吧，主动帮忙也是应该的。

远远地看到林府门前有一纤弱女子，一身白衣若仙，像油纸伞下遮住的一抹漂泊，看得让人担心，好像一不留神就成了幻觉。他看不清女子的脸，只能看到她伞下飞起的青丝和翩然的衣袖。

不是她惯常的打扮，但，应当是她吧。

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饱含了期待和忐忑，只是自己犹然不知。一路飞奔到跟前，急切地想要一个安心。

听到声音，林潇月扬起了伞，露出了苍白而虚弱的面容，却如一轮皎洁的月，刹那间照亮了黑夜，让漫漫跋涉的人，一扫茫然，柔情百转。

“陆公子——”

林潇月很是惊讶，怎么都没想到，鼓足勇气回来面对一个不一样的生平，或许从此不再矜贵，追根究底只有一身平凡，她准备好了交付掉多余的奢望，容纳谎言撕开时剥离的疼痛，一个人受着，一个人担。

若干狼狈，不堪梳拢，用尽了满心苦苦支撑的力气，第一个见到的却是陆北辰。

几乎想逃。

他浑身湿透，却像刚刚胜仗归来的将军，还是那样俊朗无双的容颜，因风雨加身，多了几许沧桑和硬朗，果然好看的人落拓也是好看的。他的发梢滴着水，唇微抿，眼里却闪着欣喜的光。

“你——可好？”忽然不知道说什么，那些关切，那些想问的想知道的，还有想让她知道的，面对林潇月诧异的表情，生生都压下了，转而也只有这一句能说出口。

林潇月尽量展开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淡淡地点了点头。

“你这是？”

“你家的人在满城找你，连店铺里的伙计也都出动了，我正好遇见，便过来看看。”

“啊？”真的是为我而来？林潇月心情很复杂，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哭，她急忙低下头，不让陆北辰看到她的眼睛。也不敢说话，恐一开口，就泄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那样她会哭，会软弱，会逃避会自我封闭。

她不许自己这样，于是便连一句感谢都说不出口。

陆北辰看着眼前被伞整个罩起来的人，正在使劲地把自己往壳里缩，伞上的水几乎滴在她的绣鞋上。他看到了她的惊慌与害怕，也看到了她的坚持和决绝，他抬手想把伞拿掉，却在几乎触到伞沿的时候停住了，他来得唐突，看她安好，便该退出。

“快进去吧，去报个平安。”

林潇月把伞塞给陆北辰，转身上前敲门。

“林——二小姐，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可以找我，不要再一个人。”身后，陆北辰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雨势遮不住，雷电已无声。

林潇月没有回头，只是借敲门抬起来的手，又悄悄抹了一把泪。

“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快去告诉夫人，还有赶紧骑马去通知老爷，二小姐平安回来了！”听到声音，门房开门一看，此起彼伏的通传声直奔后院而去。

两个护卫骑马朝着两个方向去了，大门重新关上，陆北辰才牵着马缓步而去。似乎这样，伞柄上的余温便不会散去，伞下刚刚立着的人影，才不会又陷入惊慌与悲伤。

所有人都走了，拐角处一直静立的马车这才辘辘启动。离烟放下帘子，方才的一切都落入了她的眼中，她甚至随时准备好了下去棒打鸳鸯。离得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是后来看情形，这个男子不像是她的负心汉，否则依她所说，该上来就拉住不放问个清楚才对。

果然看戏比唱戏来得轻松，离烟悠悠然地想着。

“姑娘，那把伞可是咱们的，林小姐怎么又给了别人？”晚儿撅着小嘴。

“不要了。”离烟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仿佛没有半点情绪。

今天损失了两把伞，司白拿走一把，这又给出去一把。

送回来也不能要了，什么男人用过的......

怕是也要不回来了，看那个男人爱惜的样儿......自古借伞易成戏，只希望林小姐眼明心亮，别那么容易感动。

她知女子不易，人生不如戏。

林潇月进了府，直奔主院而去，却被告知林夫人不在。丫鬟说夫人去小佛堂了，不许有人打扰。

林绾容倒一直在这里守着，打发人不停地前门后门奔走，以期第一时间得知外面的消息。

她正在屋里踱步，听到外面喊二小姐回来了，忙沿着长廊往外去接，看到潇月踉跄的样子，心疼得伸手就要去抱，可是潇月却躲开了。

“姐姐，我身上湿。”潇月反手抓住了绾容的手，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发热，不想让姐姐察觉。

因为她不想等，不想等到明天，不想等到病好，不想以羸弱的样子去得一份怜惜。风雨该来时总是要来的，再艰难也要撑到尘埃落定，然后，各安各命。

忆棉远远地扑过来，她一眼就认出小姐穿的不是早上出门时的衣服。不知情由，她也没有说破，只是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甚至轻轻捏了捏小姐的胳膊，生怕她有哪里受伤。

潇月微微摇了摇头，忆棉寸步不离地跟着进了屋。小姐虽然有时跳脱，但她绝不莽撞，把家里弄得人仰马翻的事她是做不出来了，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

想到拂云谷小姐中毒的实情，云神医不止一次和小姐密谈，后来小姐再三叮嘱凤凰胆一事对谁都不许提。那么今天可是小姐又凭白承受了什么？有危险！

忆棉心里警铃大响，如临大敌，顿时紧张起来。

秋水刚走，她是唯一知晓小姐历险极不寻常的人，她打定了主意，从现在起，什么吃的喝的，绝不能让小姐入嘴，夫人房里的也不行。

雨逐渐变小，怎么都是等着，绾容让潇月先回去换换衣服，谁知潇月不肯，说只是外衣潮了些，里面没有湿，她要在这里等父母回来。

绾容知道她性子倔，劝了两句没有用，便不再多说，只让惜辰热了帕子给潇月擦手擦脸

绾容不知内情，还以为妹妹小孩子脾气，故意惨兮兮地等父母回来看到心疼。潇月只字不提早上的事，一边枯坐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两人就这样坐着等。

“鞋子湿了，脱了鞋去母亲床上暖暖，不然要着凉的。”绾容柔声说着，甚至俯下身来要给潇月脱鞋。

林潇月忙缩回了脚，“不用了姐姐。”

“怎么了，你不是常去母亲床上撒欢吗，小时候我给你穿鞋脱鞋还少吗？”绾容执意把她的鞋子脱掉，又脱去外衣，让潇月上床靠着，“袜子也得脱，都湿了。”

“大小姐让奴婢来吧。”忆棉上前来给潇月除去袜子，盖上毯子。

潇月紧绷着。

太温暖了，姐姐可亲，忆棉可信，母亲的床可安身......她怕自己会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