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棉知道二小姐早上没吃东西,又怕大小姐让人上茶点,恐小姐饿了不加提防吃起来,她不好明目张胆地拦着,干脆便抢先张罗,让院里一个小丫鬟去通知连云把食盒还有小姐的外衣和鞋袜拿来,还特别嘱咐把准备给小姐沏的那壶茶一并拿来。
绾容听得古怪,不解地盯着忆棉看,在母亲房里,哪里就渴着她饿着她了?
“大小姐勿怪,是奴婢私心,知道秋水一走二小姐心里难受,早上费了心思给小姐准备了她爱吃的,一会儿大小姐一起尝尝。”
绾容点了点头,不作深想。
潇月屋里的这几个丫鬟她是知道的,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朝夕不离,感情深厚,一个人从此离开,难免会有不舍。
所以潇月今早才会这番情形吧,只是此等感受劝也无用,总需有几天去适应,所以忆棉那丫头想做什么,便由着她们去了。
小佛堂里,林夫人跪在蒲团上,神形刚毅,目光虔诚,手里的忽的木鱼一顿,二小姐平安回来了。
她附身朝菩萨三拜,而后木鱼声继续响起,声声清脆,节奏越来越快,把风声雨声嘈杂声,全都挡在了外面。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概时间并不长,因为忆棉端上来的茶水还没有凉。
林潇月已经换上了干爽的鞋袜,她下了床,把毯子叠好,用手把床铺一点点抚平,而后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林老爷和两位公子相继回来了,脸上眼中全都是真切的担忧和急迫。
林昊泽实在按捺不住,长腿一迈越过林老爷站到潇月面前,抬手拍了拍她的头,“急死人了,傻不傻?”
人生中有些时候,浑不知情更好,可以简单地去直接表达,担心,惦记,心疼,着急,责备,埋怨......知情人反而心事满满负累沉沉,往往不敢说,不能说,怕说多怕说少,更怕说错。
没人知道,刚刚在河边他们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恐惧,林昊泽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这样害怕过,全身的血液都像停止了一般,牵扯得每一寸呼吸都疼,差一点就要疯魔,若再也见不到月儿,若月儿在河里......没办法想下去。
林正阳无限悲切,后悔不已,自责了千遍万遍。他经历过很多别人不曾看到的痛楚,可这一次不同寻常,就像半生隐忍都成了徒劳。直到护卫来报二小姐已回府,他的一颗心才重又看到了希望,他告诫自己一定要牢记今天的绝望,想尽办法都要护月儿周全。
看到潇月无恙,他们更像是近乡情怯的人,忽然说不出话。
林昊谦依然温润,他大踏步走上前来,“月儿可有淋雨?可有不适?叫个大夫来瞧瞧?”
林潇月摇了摇头。
“那怎么不回去休息,没事了就回去休息吧,下次出门带上丫鬟,给门上留个话,找不到你全家人都很急。”
“父亲,哥哥姐姐,月儿今日情急,行为莽撞,未能三思便一意孤行,累及父母兄姐为我焦心淋雨,是月儿不对。但事情发生了,横在这儿,便没有绕行的道理,而且未知全貌,更易生误会扰心。月儿恳请父亲和兄长先去换衣服,我去小佛堂请母亲,烦劳父母为我解惑,请把实情原原本本地讲给我们。”
这是又要给全家人开会了吗?昊泽和绾容一时有些愣怔。
潇月小时候淘气,不放过家里的每一个人。看到父亲给掌柜们开会,母亲给府里奴仆们开会,觉得很威风有趣,有样学样地组织过好几次家庭会议,会议的内容基本上都围绕着她的吃喝玩乐展开,还非要一本正经地让大家轮流发言,最后裁夺不了了还有终极手段——抓阄,总得把事项定下来安排好才能宣布散会结束。
她那时候婴儿肥,小手小脸都胖,一会儿学父亲冷着脸背着手,一会儿学母亲掏出手帕来一边掩嘴一边跟宋妈使眼色,一板一眼逗死个人还不许别人笑,严肃得狠,奶凶奶凶的,活脱脱一个开心果。全家人宠溺她,陪着她过瘾,不过这也都是她十岁之前的事了。
说起开会,想起那时的无忧无虑和快乐幸福,潇月眼圈又一红,随即逼着自己硬起心来,不去想这些温馨缘何存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荡,你不是母亲所生!
“这一早上慌的,不用着急吧......”
“你闭嘴。”林昊泽话没说完就被潇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看那气势是无可商量。
昊泽和绾容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什么事是他们不知道的,昊泽不由得提起了心。
昊谦则看向林老爷,林老爷点了点头,“都去换衣服吧,换好衣服过来,我去叫你们母亲。”
“不用,我自己去。”林潇月上前一步挡住林正阳的去路,“我怕父亲去和母亲对词,编一个故事给我听。”
听到此话,其余人顿时觉得事态严重,赶忙匆匆而去。
“雨还没停,让齐管家去,我去换衣服。”林老爷确实是想去和林夫人商量一番,但被潇月说透,只得作罢。
潇月没再坚持,退回去坐下,低头不语。其余人都回房换衣服了,只有绾容还在,却也无从问起,两人默默地等待。
齐成去接夫人,站在佛堂门口回话,只说老爷和二小姐争着要过来,但老爷衣服还湿着,雨还在下,他就抢着过来了。
林夫人把经书合上,把木鱼摆好,而后起身往外走,她脊背挺直,目不旁观。齐成跟着林老爷的时间,远在他们成亲之前,作为绝对的心腹,她不信齐成不知情,这样粉饰的话,此时已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们是否争着过来,为何要来,她都不想费心去猜了,太累了,她要攒着力气去往风暴的中心,是把过去的真心与付出碾成齑粉,还是把谎言和委屈织成自缚的茧,她都准备好了。
她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身后跟着宋妈和思含。
走近院子,一步步走向门前,心里还是泛出凄寒。这个院子存在了十几年,她才来了几天,还没能好好熟悉,更没来得及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与安排,原想着忙过这几日就去买几尾锦鲤放在水塘里,养得胖墩墩的,看着就喜庆,孩子们没事了可以喂鱼。假山后的凉亭裁几面纱帐挂上,里面再放个躺椅,孩子们喝茶看书乘凉不会被蚊虫叮咬,还要再添置点花花草草,花团锦簇才是蒸蒸日上的模样......
还想这些干嘛,这府里玩心重的孩子,无非就是那一个。习惯却是如此可怕,连自己都绕得过。
陌生的环境,或许往后,还有越来越陌生的人。
院里的奴仆纷纷喊着夫人好,“夫人好!”冷不丁地屋檐下的鹦鹉冒出来一句,这还是头一遭开口说话。然而和往常不同,这次没人理它,更别提围上来逗了。
“夫人好!夫人好!”鹦鹉跳着脚不停地说。果然说过一次之后,再说就顺溜了,竟是跟人一样。
门口的丫鬟掀起门帘,里面该在的都在了,林老爷坐在首位,孩子们纷纷站起来朝向门口。
潇月坐的位子离门口最近,她想喊母亲,可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腿脚也失去了控制,站在椅子前不哭也不笑,看上去悲喜莫辩,透着疏离和冷漠。
林夫人往正位走去,不经意地扫了潇月一眼,往常淋了雨受了委屈,总要扑到母亲怀里来喊声娘撒个娇。自己总说她磨人精长不大,原来长大不过就是一瞬间。
屋里的气氛诡异地压抑,有困惑,有担忧,还有等着风雨过境。忽然,门外疾步走来一人,隔着帘子高声喊,“夫人,刚刚码头有人来报,早上秋水姑娘搭的那艘船不慎翻船,众人落水,没找到秋水姑娘,只在不远处捞到了一件披风。”
隔着门帘,那件大红的披风仍旧刺眼,潇月一眼认出,这正是她早上亲手给秋水披上的。
“是你!是不是你?是要灭口吗?”潇月目眦欲裂,突然不顾一切地朝林夫人扑去,使劲抓着她的胳膊,眉间浮上了一股恨意。
“啊!你胡说什么!”林夫人毫无防备,因潇月的拉扯而站立不稳,下意识挣脱,却被潇月死死拽着,手腕被抓得生疼,忍不住朝前推去。
顿时屋里一团混乱,其余人忙上来以图把两人分开,谁知潇月力气大得惊人,众人又不敢使大力气,一边劝慰一边上前让她收手,七手八脚,大家都慌了。
林夫人满目悲愤,潇月目光之凶,言语之利,下手之狠,让她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心里拔凉。
林潇月也是发了狠,仿佛松了手就什么都没了,一上午的震惊与打击,自我劝慰了一遍又一遍,鼓足了勇气站在这里面对,却在听到秋水消息的那一刻,砰然坍塌,内心的坚硬和柔软都成了碎片,交织在一起,割得她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那件红色的斗篷忽然像活了一般,向她飘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眸子一缩,眼里铺天盖地全成了血色。
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忆棉和连云哭着喊着,昊泽抱起她放到床上。
林夫人冷着脸,转身拂袖而去。
已经看到结果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