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辰月十六,日曜日。江灵墟的雨,已连绵了一周。
风掠过院墙,将晚苏木鬓边水珠拂作漫天碎银。她不知该如何宣泄胸中那股郁结,只能将情绪尽数倾注于刀枪之上。
枪杆在掌心烙下灼痕,似握着一截不肯屈服的赤铁。破空一刺,枪鸣如孤鹤唳天。
一招一式皆是她无法言说的嘶吼,是心底无处可放的钝痛。
小荒村的血色,早已渗进她的骨缝,成为挥之不去的暗伤。
而今日,那对紧蹙的眉间,仍锁着颜鹿竹三日前种下的诘问。
"叮铃——"
湿风摇动檐角铜铃,医修素白的袖口在玉石阶上晕开深浅黛色。她目光如淬药银针,刺破雨幕:"你的刀枪穿过血雾时——" 话音忽轻,惊落一串檐雨,"究竟想将什么,钉在这尘世?"
是为追随爹娘的背影吗?还是为那些灯下翻烂的话本里,总有人为陌路者横枪?
那......娘亲当年为何执枪?
雨声忽滞。
戚听雨的声音穿透岁月而来,温若耳语:"木木,枪在于心。"
六字如雷,炸得她浑身筋骨嗡鸣。
刹那间,无数画面劈开雨帘:巷口阿婆递来的热糕、义诊孩童手心的温度、朝式一家簇拥的暖黄灯火——
枪尖悬垂的雨滴终于坠落。
"叮——"
晚苏木在溅起的水花里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是她……本就想这么做。
"长安。"
二字轻若蕉叶承露,却在少女眼底掀起惊涛。
枪杆骤然滚烫,蒸起漫天雨雾。那些炊烟、药香、夜话,此刻皆在枪尖流转。
她的枪,当名长安。
所到之处,誓守长安。
水曜日,午时。天空蓝得像是有人揭去了所有阴翳,连时光都停在此刻晒暖的飞檐上。
茶摊的木桌上,季无霜托着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她目光散漫地扫过街上往来行人,嘴里却絮絮叨叨地抱怨个不停:
"葛老头的要找的人到底在哪儿?!非要我们在这西区住下,结果枯等数日,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柳泊舟斜倚着茶摊边的老木桩,慢条斯理地啜着粗茶。纸扇在他指间轻摇,俨然一副闲游赏景的文人做派。
他先是睨了眼百无聊赖的季无霜,唇边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老人家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嘛..."扇骨"啪"地一收,轻轻点在她额前,"师兄我就姑且体谅无霜师妹年少气盛,耐性不足罢。"
话音未落,他忽然抬眸望向长街尽头。坂玉在掌心转了个圈,声音陡然低了几分:
"况且..."
"这几日西街的人流,可比往常...热闹得多啊。"
季无霜自幼长在玄机阁,什么清贵公子、如玉佳人没见过?可此刻远远望见那道身影,心头却无端一颤,像是被春风撞了个满怀。
那女子一袭素衣站在人潮里,衣袂上的竹纹随着步履若隐若现。
晨光斜斜掠过她的肩头,将整个人笼在淡金色的薄雾中,恍若画中仙娥误入凡尘。
更奇的是,她正俯身搀扶一个满身污秽的老乞丐,广袖翻飞间,连带着四周的风都温柔起来。那老乞浑浊的眼睛里,竟也映出几分秋水般的澄澈。
直到那抹素色身影渐行渐远,她才如梦初醒般轻声道:"百闻不如一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碗边沿,"都说不秋君人若修竹,今日方知...原来春风...也是认主的。"
季无霜尚在怔忡间,忽听得柳泊舟带着三分戏谑的声音飘来:"若回阁后你还是这般没见识的模样,师尊怕是要怪我……"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怪我带你游历多年,却养出个初见世面的傻姑。"
晨光晃眼,季无霜抬手遮在眉骨处,闻言也不恼,嘴角反而噙着笑。
忽而,她眸光一凝,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浅痕“咦?那一身素白的……不是碧泉谷的人?”声音轻得像怕惊飞檐下的燕子,"不秋君身边,何时多了这样一位?"
柳泊舟指尖一挑,几枚铜钱倏然立起,在木桌上旋出细碎银芒。他拂袖起身时,衣袂翻涌如云,带起一缕清苦的茶香。
"那是不秋君以命作保,硬是从诛妖令下抢回的一条命..."扇"唰"地展开,"你说,这份魄力……值不值得叹服?"
"你这话听着怎么阴阳怪气的?"季无霜震惊之余,也不忘伸手去抓那几枚铜钱,却被扇骨不轻不重地敲在手背上。
"你以为,碧泉谷当年不过偏居山谷一隅,凭什么跻身四大仙门?"他指尖一挑,扇面"唰"地展开,遮住唇边似有若无的笑,"颜肃前辈创出的天山莲再神妙..."扇沿忽然下压,惊起三寸浮尘,"也抵不过——这江灵墟里流动的‘活水’。"
季无霜指尖一顿,忽地想起三月前,也是这般光景,师兄要她操纵纸人把这话递给晚小友,说是"抛个饵留人"。眼下旧事重提,倒叫她有些疑惑。
溶洞之事虽骇人听闻,可事后碧泉谷不仅配合仙盟彻查全谷,连诊金都减半至今以示清白。至于招揽弟子...哪个门派不广纳贤才?玄机阁每年不也大张旗鼓遴选新人?
"可咱们阁里收徒..."季无霜揉着发红的手背,正要反驳,又被扇骨不轻不重地点了额头。
"嘘。"柳泊舟忽然直起身,玉冠垂下的发带在颈侧晃出细碎阴影。
他望向东城青石巷口,一道戴竹笠的身影掠过,玄色斗篷下隐约露出绣金线云纹的衣角——那分明是帝王才能用的五爪密绣。
"有意思。"柳泊舟忽然轻笑,扇柄在掌心转出个危险的弧度,"葛老头要找的人,到底是有几个呢。"
江灵墟西街中央,两侧吊脚楼鳞次栉比,飞檐下人潮涌动如织。
忽有清越嗓音破空而来:"药囊已空,秋君劳倦,今日问诊到此为止——"凤泠音的声音裹着灵力,似檐角风铃般在人群上空流转。
尾音未散,四下已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偏有几个求药心切的,仍不死心地往前挤,粗布衣袖擦过旁人肩头,搅得人海泛起不安的涟漪。
忽见一道翠芒破空而来,凤泠音偏头避过,那枚碧玉戒指便擦着她鬓发,"叮"地砸在青石板上。
"仙师留步啊!"一个圆脸妇人扑跪在地,袖口胡乱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泪痕,"我儿寒毒入骨,眼瞧着就要..."她声音陡然哽咽,合十的双手不住颤抖,任谁看了都要心软三分。
可那低垂的眉眼间,却闪过一丝精光。身后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得了暗示,当即拨开人群往前闯,靴底踏得石板咚咚作响,分明是要强留人的架势。
仙者又如何?在这江灵墟的地界上,他们这些凡人反倒成了被天道庇护的"弱势"。而那几个家丁眼底藏着有恃无恐的得意,料定了对方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用法术伤人。
凤泠音身形一晃,眼看就要被撞个踉跄,颜鹿竹广袖翻卷,在揽住凤泠音的瞬间,指尖不着痕迹地划过小锦鲤后颈要穴。
感受到怀中人瞬间的僵硬,她垂眸轻笑“要学会躲。”
而还未等衣袂垂落,两道鬼魅般的白影已倏然而至。
两柄白剑鞘"铿"地横亘在人前,震得那几个家丁硬生生退了半步。
晚苏木静静地望着这场闹剧。
看着那些在秋君面前假意哭诉,转身便兜售"仙药"的身影,只觉得心头涌起熟悉的疲惫。
她知道,今日若为一人破例,明日便会有千百双手撕开这道口子。连日的义诊,她已经慢慢地看透这人心的贪婪。
所见的世道就像一锅熬煮多年的老汤,表面浮着油花,底下沉淀着永远不变的浊物。
戚桓静立一旁,目光无声地落在晚苏木身上。剑穗玉珠在他指间轻转,磕出细碎的清响,像是某种未出口的叩问。
那抹熟悉感似薄雾拢来,分明近在咫尺,却又在即将触及的刹那烟消云散,连半分痕迹也不肯留下。
……罢了。
既觉蹊跷,何不直言相询?这般暗自揣度,倒是自己狭隘。
暮色四合,青灰天光漫过他凌厉的轮廓,将眉宇间那丝紧绷也染得愈发深沉。
待明日一别江灵墟,再随不颜师姐历数月,便该回不周山复命了。
颜鹿竹唇边噙着浅笑,眸光如水般在那妇人面上流转,似要看透那层层脂粉下的算计。玉指执笔,狼毫在宣纸上蜿蜒游走,墨迹未干便已写成一方。
"丹药确已尽了。"她轻移莲步,素手将药方递出时,袖间暗香浮动,"不过这寒症..."指尖在"三日"二字上轻轻一点,"按方煎服,自可痊愈。"声音温润似玉,却含着不容违逆的力道。
四周嘈杂声倏然一静,连穿堂风都识趣地绕开了这片天地。
妇人接过药方的手微微一颤,纸上罗列的尽是灵芝、寒潭莲心这等金贵药材。
她嘴角抽了抽,强堆出个笑模样:"多、多谢仙师..."话音未落便急急转身,药方在袖中捏作一团,臃肿身影很快湮没在人潮里,活像只被戳破的皮影戏偶。
人群如沸水般翻涌,胆大的已暗中攥紧了衣袖,胆小的也踮脚张望。恰在此时,一队身着玄甲的护卫疾步而来,正是女帝早先安排在当归楼的皇家亲卫。铁靴踏地之声铿锵有力,转眼便将躁动的人潮分隔开来。
颜鹿竹望着领队那人额角的汗珠,眼尾弯起温柔的弧度:"辛苦卫统领了。"她指尖轻点茶案,"若得闲时,不妨来饮盏清茶,也好让我谢过这些年护楼之谊。"
卫国闻言,身形一顿,玄甲铁叶相击,铮然作响。他抱拳垂首,嗓音沉厚如铁石相砥:“仙君言重。”指节在护腕上无意识收紧,又缓缓松开,“末将不过奉旨行事,当不起仙君谢字。”
颜鹿竹含笑颔首,素白衣袂在暮色中如流云轻曳。
身旁玄甲护卫分列两侧,铁靴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沉如更鼓,将这一行人隔出一方静默天地。
踏入当归楼,凤泠音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衣带上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她斜眼瞥见晚苏木仍抿着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唐刀刀柄,知道她是有心事,便故意撞了下她的肩:"喂,知道这楼为什么叫'当归'吗?"
晚苏木睫毛颤了颤。
她当然明白凤泠音的用意,小锦鲤总爱用这些蹩脚的话题,试图冲淡她眼底的阴霾。刀柄上的缠绳被捏得变了形,她终究还是配合地摇了摇头,任由檐角灯笼的暖光映在故作平静的脸上。
凤泠音凑近她耳畔,神秘兮兮地晃着食指:"这楼名啊,其实是女帝与颜氏初代剑修的风月往事……"她故意拖长声调,"才不是什么闺阁情谊呢。"
晚苏木机械地点头,目光却穿过回廊,落在前方那抹素白身影上。
今日,晨光熹微中,颜鹿竹执伞而立,雨丝在她素白衣袂间织成透明的纱:"如今见了这人心..."她顿了顿,"还愿救么?"
凝夜刀在鞘中发烫,烫出个窟窿。从这窟窿里漏出来的,是破庙里匪徒磕头时扬起的尘土?
还是老乞丐接过药碗时,浑浊眼里突然亮起的一点星?或许,是孩童递来的一枝花吧。
檐下雨滴答落下,在院子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要救的。"她轻声说,声音比晨露还清透,比脚下的玉石更坚定。
却也惊了喋喋不休的凤泠音一个实在。
“救什么啊?”
而前方白衣医修的身影蓦然顿住。
那些贪婪的、算计的面孔从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病弱老者感激的泪光里。晚苏木忽然明白,救与不救,本就不该由他人的善恶来决定。
正如春雨不问草木是否值得滋养。
颜鹿竹转身时衣袂翻飞,像惊起一庭落雪。她眼角还凝着未散的寒意,唇边却已绽开浅笑:"我知。"
她抚向储物戒。
她所见的晚苏木。
是悬崖边的野梅,愈是风雪欺身,愈要挣出满树猩红。即便根须扎在冻土里,即便寒风剐得骨头发疼,她也要用一身锋芒劈开寒冬,硬生生在绝境里绽出个春天来。
如同她曾递来的梅枝,在储物戒中,猩红花瓣至今未谢。
而她……要这梅,在她目光里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