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谷复命途中，恰遇云海飞舟——幻宝斋。
此舟终年浮游于九天之上，踪迹诡谲，时隐时现，宛若蜃楼幻影。
世人皆道，其掌柜非人非妖，面目成谜，唯见一尊檀木偶代为迎客。斋中奇珍异宝，非俗世所有：千年鲛珠缀帘，昆仑寒玉为盏，更有诸多诡谲之物，连《万宝图鉴》亦未载其名。
入内者，若有灵石，自可交易；若无……便得以秘密相抵。
——只是这秘密，需得足够珍贵，方能入那掌柜的眼。
颜鹿竹眼波微漾，视线掠过身旁两只蔫头耷脑的小妖。晚苏木眸子半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凝夜的刀穗；凤泠音则鼓着腮帮子，纤指在云絮间胡乱勾画，时不时还泄愤似的戳散一朵浮云。
她唇角微扬。
这趟差事确实磨人——既要提防魑魅魍魉算计，又得处处收敛锋芒。两个活泼好动的小家伙硬是被拘着演了月余的乖巧，怕是连骨头缝里都憋出了怨气。
倒不如……让她们松快松快。
青玉镯在她指尖打了个旋，镯面流转的波光忽明忽暗，像是某种无声的计数。当第十二缕云影掠过镯心时，她忽然收拢五指，玉镯"叮"地一声轻响，稳稳卡在腕间。
"瞧瞧——"她尾音微微上扬，指尖点向云海深处。“那是什么？”
晚苏木抬头，小辫倏地晃起，凤泠音则猛地从云气里抽回手指。一双如墨玉般漆黑，一双海蓝色——同时被点亮。两双眼睛同时亮起——
云层突然如沸水般翻涌。
一艘鎏金飞舟破云而出，船首的朱雀雕像展开火焰般的双翼。整艘船仿佛是用凝固的阳光铸造而成，金丝楠木的船身流淌着蜜色光泽，朱漆立柱上缠绕的螭龙鳞片闪烁着细碎金光。十二串鲛人泪凝成的风铃垂在琉璃檐角，每颗珠子都囚着一道完整的彩虹，叮咚声掠过时，连流动的云絮都为之凝固。
那光芒太过霸道，像是要把整个天空都据为己有。
晚苏木的眸子在强光中收缩成一条细线。她下意识用犬齿咬住下唇，却还是没能拦住那个小小的、带着甜味的笑容爬上嘴角。
太好了！
每次任务结束，鹿竹姐姐总会变着花样哄她们开心。
上回在堂云州，凤泠音非要买下戏台上那套流光溢彩的鲛绡戏服，结果被班主追着跑了三条街；再上次百花宴，她明明板着脸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最没意思"，转头却把颜鹿竹随手簪在她鬓边的夜昙，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贴身的储物戒——那朵花至今还凝着露水，被她用灵石仔细温养着。
“幻宝斋？！"
凤泠音突然从云椅上弹起，裙摆旋开一朵橙色浪花。她眨眼间就扑到颜鹿竹身前，双手攥住雪白衣袖一阵乱晃，发间珠钗撞出细碎的清响：
"主人要带我们去的对不对？"尾音打着转儿往上飘，活像只见到鱼干的猫儿，连耳鳍都兴奋地张开了。
颜鹿竹轻笑，指尖拂过小鱼妖额前碎发。凤泠音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缠绕在医修素白的指间，似月华凝成的蛛网。
"是呢，小鱼儿。"
晚苏木却不自觉盯着那只手——它没入发丝的弧度如此自然，仿佛天生就该栖息在那里。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呼吸。
——若是那只手……也这般…抚过她的发间，会不会也带着同样的温度？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惊得耳尖一颤。
少女僵在原地，仿佛被自己荒唐的想法烫着了。
太奇怪了。
记忆里娘亲的手也这样暖，爹爹的掌心会带着练刀留下的薄茧，揉她脑袋时总惹得她咕噜噜哼唧。可鹿竹姐姐的指尖......
"......！"
她突然用力摇头，月牙耳饰在鬓边晃出细碎银光。她使劲掐了掐掌心，指甲陷入皮肉的刺痛才压住那股莫名的渴望。
不能再想了！
晚苏木猛地转身，假装对飞舟栏杆上的云纹产生了莫大兴趣。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听使唤，把衣角绞出一道又一道褶皱。
凤泠音眼角余光扫到晚苏木僵硬的背影，歪着头眨了眨眼——这小混蛋今儿个又犯什么毛病？她正想凑过去揶揄两句，却注意到颜鹿竹唇角噙着的那抹浅笑。
医修半垂着眼睫，目光掠过小狼绷紧的脊背、绞得发白的指节，最后停在那对红得几乎透明的耳尖上。她轻笑，指尖在药囊上轻轻叩击，如同在记录一剂奇特的药方。
——倒是比那些千年灵草还有意思。
三人甫一落足飞舟甲板，那扇阴刻着饕餮纹的乌木门便悄然洞开，连一丝风声都未惊动。门槛处浮动着淡青色雾障，像是某种活物般向两侧退散。
霎时珠光扑面——
千年鲛绡如云霞垂落，在穹顶流转着水纹般的幽光；昆仑寒玉雕就的盏托上，凝着永远不化的霜花；琉璃展柜里沉睡的奇珍吞吐着各色灵韵，将整个空间染成迷离的梦境。偏生这般华美处，竟安静得能听见鲛绡摩挲的沙沙声。
唯有太师椅上那个檀木偶煞风景：半人高的身子歪成古怪角度，金线缠绕的关节随着呼噜声一亮一暗，活像盏坏掉的灯笼。
颜鹿竹瞧着两只小家伙瞪圆的眼睛，不禁莞尔："去吧，若有合眼缘的......"话音未落，凤泠音已拽着她的袖角往琉璃柜前凑，裙摆扫过玉砖，带起一串细碎铃声：
"主人！那个会唱歌的贝壳是不是用泣珠做的？旁边闪着星光的石头能吃吗？哎呀那个簪子....."
晚苏木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储物戒，三两颗灵石碰撞的声响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偷眼望向琉璃柜前——颜鹿竹正俯身凑在凤泠音耳边说话，一缕青丝垂落，随着轻笑微微颤动。
她悄无声息地退到最远的展柜前，指尖虚虚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横竖......看看又不花钱。
晚苏木正凝神打量着青铜短刃上流转的云雷纹，指尖虚虚描摹着那些古老的纹路。
突然，颈后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木樨香——
她猛地转身，正对上一张咧到耳根的木偶笑脸。那檀木偶不知何时已贴到她背后，金线缠绕的手指正强行将短刃往她掌心里塞。
"小友好眼力呀~"木偶的下巴开合间发出脆响，眼珠里流转着狡黠的光晕，"这可是商阳真人斩蛟龙用的宝贝，只要五千灵..."
"谁、谁要买了！"晚苏木像被雷符击中般缩手，短刃砸在柜台上发出清越的铮鸣。她整张脸涨得通红，连发梢都炸开细小的静电，"你...你怎么还带强卖的！"
晚苏木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指尖在袖中虚握成爪——若来的是凤泠音，这木偶怕早被那丫头拆成一地零碎榫卯。
木偶的关节突然发出"咯吱"怪响，整个身子歪成诡异的角度："哎呀呀，沾了客人手印了呢..."
晚苏木浑身僵直——她竟被个木偶给讹了？
"掌柜的身手这般利落..."素白身影翩然拂过少女身侧，袖间药香清冽，"又怎会接不住一柄无主的剑？"
颜鹿竹指尖在柜台上轻叩三下。那柄青铜短刃突然震颤着发出龙吟，凌空划出一道青虹，"锵"地归鞘，震得木偶踉跄后退三步。
恰在此时，凤泠音抱着满怀稀奇古怪的物件从货架后钻出来，她发间那串鲛珠珊瑚簪正随着动作明明灭灭，在木偶脸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咦？你们在玩什么好玩的不带我？"
"罢了罢了，三千灵石予你便是。"木偶的关节咔嗒咔嗒响成一片，瞳仁泛起幽绿磷火的光晕忽明忽暗，连金线绞成的嘴角都耷拉下来，活像个被克扣了糖果的孩童。
颜鹿竹素手轻抬，广袖流云般拂过柜台："泠音，这些物件......"
"唰——"
话音未落，那木偶已化作残影拦在门前，金线绞成的五指夸张张开：“客官留步！您瞧这，这珊瑚——半价！统统半价！”
颜鹿竹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指尖在青玉案上叩出三声清响，转头时眸中映着晚苏木紧绷的侧脸："阿晚可有入眼的物件？"
晚苏木喉头微动。
——想要那柄刻着白鹤的发冠，想要琉璃柜里的机关锁，甚至想要...姐姐摸摸自己的脑袋。
可她只是绷直了脊背，故作镇定地摇头。
不能再这样了
她在心里狠狠咬住这个念头。受罚的是她，一所亏欠的是她，不能再贪得无厌地索取。
袖中储物袋轻飘飘的，三两颗灵石碰撞的声响，像是嘲弄。
"......"
少女别过脸去，喉间泛起一丝铁锈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这里...没有我想要的。"
颜鹿竹唇角轻扬，这小狼崽，每次撒谎时都紧崩崩的。
她眼尾朝凤泠音一扫，小鱼妖立刻会意，去找那木偶买东西去了。
小锦鲤悄悄瞥了眼晚苏木绷直的背影，心里直摇头。
这傻狼，想要什么从来不说，就只会抿着嘴偷偷看。
都这么久了，还是改不掉这毛病，活像个刚被捡回谷里的小野狼，连讨颗糖都要犹豫半天。
还总想着还……
医修向前两步，月白衣袂扫过晚苏木紧绷的手背。她忽然抬手，指尖穿过少女鸦羽般的发丝，在敏感的耳根部轻轻一揉："等阿晚罚期过了......"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廓，"再连本带利还我便是。"
她看着少女再次泛红的面颊。
这小狼崽。
刀剑加身时不见她皱眉，灵脉反噬也不曾喊疼，偏偏在这些细枝末节处......
耳尖一红，指尖一颤，便泄露了所有心事。
店铺内，青铜灯盏悬于穹顶，投下斑驳的菱形光斑。檀木多宝阁上陈列的器物泛着幽光——褪色的罗盘、缠金丝的卦签、甚至一截封在琉璃中的龙须，皆沉默如谶。
明明口中总挂着“娘亲说”“爹爹讲”，可爹娘不在身旁，却也从未掉过泪。
只在无人处，偷偷把旧物一件件擦亮，摆好，再藏进储物戒的最深处。
颜鹿竹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眼底泛起一丝浅笑。
那缕发丝的触感还缠在指间，像是小狼崽别扭的依赖，又轻又软，却挣不脱。
倒是让人拿她没办法。
晚苏木低垂着眼睫，小辫上的玉珠随着紊乱的呼吸轻轻震颤——她像凤泠音那样天真烂漫，自然明白颜鹿竹的用意。只是......
凤泠音怀里抱着两样物件倏地蹦过来——正是那顶白鹤凌云银冠和九连环机关锁。她狡黠地眨眨眼，珊瑚珠在鬓边轻晃。
她与主人早发现了，小狼崽从进门起，眼神就往这银冠上瞟了三次呢。
"这两样物件..."颜鹿竹指尖抚过银冠上振翅欲飞的鹤羽，在她指下泛起细碎灵光，"倒像是专为阿晚准备的。"
她忽然倾身，将银冠虚虚悬在晚苏木发间比了比。
"待回了碧泉谷..."玉似的指甲轻轻叩了叩机关锁，"你便负责——"
"丹炉添火，灵圃松土。"
晚苏木猛地抬头，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寒夜骤然被星火点亮。
——不是白拿的！
她可以用力气还，用时间还，用往后无数个日夜的去还。只要不是……单方面的索取。
她脱口而出的应答清脆得几乎破了音："好！
木偶跟在凤泠音身后，眼珠突然诡谲地转了一圈，金线手指在算盘上刮出一串急雨般的脆响："承惠两万三——"
"嗒。"
颜鹿竹的指尖在青玉柜台上轻轻一点。
霎时间，十二天阶品灵石排着队从她袖中鱼贯而出，每一枚都泛着月华般的清辉，在柜台上叮叮咚咚地摞成一座小塔。
木偶掌柜身后的屏风上，一幅《百妖朝月图》正在缓缓流动——墨色妖群逐月而奔，每当灵石入柜，便有一只小妖从画中跃出，衔走灵光没入算盘珠内。
它的的关节突然"咔"地卡住，随即夸张地鞠了个躬，金线嘴角几乎要咧到耳后："贵客慢走~下回带够灵石再来呀~" 像是故意说给某只小狼崽听的。
颜鹿竹广袖迎风一展，如云般将两只小妖拢向飞舟。流霞染透她的袖角，在甲板上投下摇曳的影。
凤泠音赤足踩着云纹甲板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