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修霖盘腿坐在仙鹤背上，低头看着这个窝在怀里的小不点。

灰头土脸，头发打结，也看不出个样貌，双眼紧闭，应是师尊施术让他睡着了，小手指蜷着，细纹里全是泥垢。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天命之子。贺修霖的手慢慢覆上小孩细弱的脖颈，眼底冰冷得令人发寒，趁他还小，不如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中？

仙鹤环绕玄元峰飞向后山的洞府，长风阵阵，卷起朵朵厚云遮住太阳。

贺修霖幽幽道：“……你不是天道亲儿子吧？”

怀中的小孩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动了动小拳头，又沉沉睡去。

贺修霖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天道这般护着，若真掐下去，杀不杀的死还两说，但毫不怀疑的是，他自己一定会被惊雷劈死。

天上的云仿佛在回应贺修霖一般，默默散去。

行，天道你行。

贺修霖一口郁气堵在胸中，上不来下不去，在心中默念静气经，直到返回屋内，才把自己宽慰开。

屋内空无一人，杨磊大概是在为师尊打点东西。

贺修霖拎着小不点，走进内室。

贺修霖从枕侧的储物盒中抽出几张储水符，想了想又拿出几张除尘符放在袖中，再数出两块灵火石，除了除尘符，剩下的都注入灵力抛进浴桶。

师命不可违。他从小在清源门长大，如果没有师尊带他回来，极有可能饿死街巷或者被卖给哪户人家，师尊不仅救了他的命还让他在清源门接受教导，引他进入仙途，对于师尊，对于清源门，他一直心存感激，而对那二十七名弟子也实在是愧疚悔恨。

幸好还有机会补救。

想到这里，贺修霖嘴角带上笑，觉得手里的纪仲秋也不是那么讨厌……

好吧，还是十分令人厌恶的。

轻轻松松扒掉裹着小脏孩的烂布，贺修霖把他放进浴桶里，自己踩在外面的凳子上给他搓揉。这个浴桶是按照小贺修霖的体量制作的，也不用担心纪仲秋被淹到。

真能溺死在里面就好了。

这个想法愉悦了贺修霖，于是屏住呼吸，装作不经意间慢慢松开手……好巧不巧，就在此时纪仲秋睁开眼正对上贺修霖的眼睛。

该死，鬼小孩醒的真是时候。

呸呸，慎言，贺修霖默默反思自己跟着弑绝门那帮人妄言。

纪仲秋一苏醒就看到了粉妆玉琢的小哥哥，面色柔和，眉目带笑，不禁有些发愣，下一秒就被水呛到咳个不停。

“咳咳，咳……”小孩憋出眼泪来，赶忙站直身。

贺修霖舒心了。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见过林师妹。”是杨磊的声音。

贺修霖侧头看过去，小师妹也来了，这又跟上一世不同。

“进。”贺修霖扬声道，又转过头对浴桶中的人丢下一句“等着”就快步走向厅堂。

纪仲秋眨眨眼，看着那个匆忙离去的背影，平白生出几分失落。桶内的水被染的污浊，不甚清楚地映着他的脸，纪仲秋拾起皂角，低头不声不响地清洗起自己。

贺修霖催动灵力，把除尘符往身上一拍，弟子服又整洁如初，满意地点点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小姑娘提着食盒站在厅前，两人见到对方眼睛具是一亮。

“小师妹，你怎么来了？”贺修霖迎上去，向站在她身后的杨磊侧侧头。

杨磊心下了然，进了内室。

没看到这两人间的互动，林清妍笑嘻嘻地把食盒凑到贺修霖面前，“师兄呀，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贺修霖鼻头又是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这场景太熟悉了，他先是装作苦苦思索地样子，就在林清妍忍不住要告诉他时，又恍然道：“这味道，是桃花酥。”

小姑娘一派天真，笑得更开心了：“你怎么知道的，这可是我特意留给师兄你的。”贺修霖打开食盒，里面是白色方形的精致甜点，每一个都印着桃花瓣，赏心悦目。

怎么能不知道呢，幼时每次他伤心难过，小师妹总是提着桃花酥找过来逗他开心，直到后来堕入魔修小姑娘喜笑颜开的模样都在他的回忆里。

“这桃花酥是师尊赏给我的，我就吃了一块。本想早课结束就来找师兄玩，都怪孙长老。”林清妍拉着师兄的衣袖坐下，将桃花酥摆出来，冲他吐了吐舌头。

一根手指点在小姑娘光洁的额头，贺修霖的其他心思都被小师妹驱散，噙起一抹笑容：“不许在背后说长老的坏话。”

林清妍一摸额头，秀眉轻皱，“师兄，你的手为什么是湿的啊？”瞅瞅还挽在臂膊的袖口，林清妍掏出手帕，为师兄擦起了手。

贺修霖由着她动作：“方才在为新来的师弟沐浴。”

“新来的师弟？”林清妍停下擦拭的动作，“掌门亲自收的徒弟？”

“嗯。”

也是我的仇人。

“那我要去看看。”小女娃一听有新的师弟，都要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兴冲冲地跳下木凳就要往内室跑，却被自己的大师兄拦下。

“小师妹，男女有别。”大师兄似乎有些无奈。

林清妍小脸涨红，又歪歪扭扭地坐下。无论是擅入大师兄的内卧，还是去看新来的师弟洗澡似乎都很不合适，被师尊知道了又要挨训。

贺修霖见到她这副模样，只觉百味交集。上一世也是这样，从纪仲秋来了之后，小师妹就把他这个大师兄抛在了脑后。

而且，他清楚地记得在那本书中，小师妹最后是和纪仲秋一道飞升，虽然并未举行道侣之间的结契大典，但是字里行间的暧昧是藏不住的。

“师兄……”她讨好地扯扯他的袖子，贺修霖将袖子放下，看着她的模样有些好笑，“我不会告诉珈明峰主的。”

“那就好，师兄最好了。”林清妍嘴上抹了蜜，贺修霖看着天真可爱的小师妹，内心五味陈杂。

很快，杨磊带着身后的小师弟出现了。

洗干净还挺好看。

就是有点矮。

这是这一世贺修霖对纪仲秋最初的印象。

嘴唇发白，脸色不好看，头发洗了还这么杂乱。他在心里挑剔着，仇人小时候的好像都这么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贺师兄，掌门吩咐小师弟与师兄你同住。”杨磊观察着贺小师兄的神色，有些担忧。

贺修霖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冲他笑笑：“无碍，我旁边那间即可，今日收拾出来。”

杨磊点点头，问他还需要什么，贺修霖看着那边已经凑到一起的两人，摇摇头就让他去拾掇房间了。

上一世纪仲秋因为自己的排挤最初只能在柴房睡觉，被师尊知道后很是责罚了一顿。与其落人话柄，不如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还能少惹师尊生气。

眼看着林清妍逗弄仇人，贺修霖心下叹气，小师妹啊，你可是来看望你师兄我的。

而林清妍对贺修霖的纠结无奈毫无所知，她只觉得新来的小师弟太过无礼，问话都不回。

“小师弟，你可知我是你师姐？”她故意板起脸，端起架子来。身为各大峰主的弟子中入门最晚的一个，她可是经常被“师兄”“师姐”们寻开心，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师弟当然摆足“师姐”的威风。

纪仲秋一双眼眸晦涩不明，倒影着面前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正经严肃坐立有节，一个活泼跳脱天真可爱。

都不认识。

印象中的最后一幕是一位仙人似的修者走向了自己，是他救了我，还是……跟那些魔修一伙的？

“这里是清源门。”孩子端坐在凳上，嗓音里带着不知名的情绪，“是师尊救了你。”

纪仲秋不言不语，只是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日后举行拜师大典，你的住处就在隔壁，这两日有道僮带你熟悉宗门。”贺修霖象征性地交代了两句就想赶他走，“你……”

“你是谁？”纪仲秋抬起头，嘴唇苍白，仔细一看还透着紫。

被打断话的贺修霖蹙眉，姓纪的小时候这么没大没小。

见他不回答，纪仲秋又重复一遍：“你是谁？”

“他是你师兄，”林清妍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插嘴道，“你和他的师尊都是尚鸿真人。按入门时间来看，我是你师姐，不过我的师尊是珈明真人，是珈明峰的峰主哦。”

听罢，纪仲秋又低下了头，像锯嘴葫芦一般任凭林清妍再怎么同他说话，也一言不发。

林清妍觉得没趣，嘟着嘴对师兄说想走，贺修霖没法，送她到门前，看着她小胳膊小短腿爬上仙鹤，嘱咐了两句。

“……按时去课业堂，切不要惹孙长老生气，师兄我被禁了足……”

林清妍被念叨得只想快点离开，听到师兄说被禁了足，一下子睁圆了眼。

贺修霖好笑地摆了摆手，看着小师妹还想再问些什么，只道了句：“走罢。”

仙鹤倒是听他的话，扇动翅膀飞起来，林清妍未说出的话尽数被风灌了回去。

身后“扑通”一声异响，贺修霖回身一看，是纪仲秋倒在了地上。

纪仲秋强撑眼皮，看着贺修霖一步一步走过来，白衣一尘不染，模样和那天的仙人有些许重合。锦云白靴停在他眼前时，纪仲秋彻底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