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如钩,初上树梢。
月光倾照在干净整洁的床榻上,一个瘦弱的孩子安静地躺着。
贺修霖坐在榻侧,捏着一个瓷瓶,想把它砸在姓纪的脸上。
“药峰长老说是瘀血不化,打击过重又少食导致的,一瓶补气化散丹足矣,醒后若进食正常,也就无事了。”
回忆杨磊的话,贺修霖在想要不要把这瓶丹药扔了。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掐掉,屋子里就两个人,出了事还是要算在自己头上。
床上的小孩皱着眉,面庞灰白,胸膛几乎没有起伏,脆弱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
然而并不会。
等了好几个下一刻的贺修霖认命地倒出一颗丹药塞进他的嘴里,再慢慢用灵气引导丹药化开服下。
纪仲秋的脸色稍缓,但眉头还是死死皱着。
床边的人只觉喂完药万事大吉,一心只想把他弄到隔壁。
姓纪的一晕就直接被扶到了床上,可怜他现在没有床睡。
见到仇人不报仇,甚至把床贡献出来为他疗伤。这也太受气了。
愁啊,如何才能弄死他。
贺修霖想着想着,就趴在床上睡过去了。
睡过去了……
睡……
贺修霖:“???”
入眼一片黑暗。
这黑暗略熟悉。
贺修霖:“天道:)”
远处的亮光明明灭灭,似乎在故意吸引人一探究竟。贺修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盘腿就坐下。
不就是想让我过去么,我偏不。
天道:“……”
贺修霖用小胳膊撑着头,看着那团亮光,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早已死过一次,这种幺蛾子无需害怕。
天?幺蛾子?道:“……”
真当自己是七岁孩子么?
僵持一阵,那团亮光飘飘忽忽地挨近贺修霖,变成一本书稳稳地停在了他面前。
贺修霖看着书的第一页缓缓掀开,逐渐浮现出字形。
“与汝改命也,复归伊始,易子之命。”
“汝可得更高修为,得天材地宝,免死之终矣。”
“汝……”
看到最后,贺修霖的神色已经变得正经。所料不错,本应该身入轮回的他是在天道干预下重活一世,天大的惊喜,贺修霖抚着嘴角,克制它的上扬。
“为什么是我?”比惊喜更多的是怀疑。
“汝之有时善。”
贺修霖把这五个字掰开了细琢磨,越想疑问越多。
他存在的时机很对。
这什么意思?
“需要我……做什么?”比疑惑更大的是警惕。
字形浮现的速度不紧不慢:
“保天命之子。”
“!”
贺修霖嘴角的弧度消失,最后一丢丢喜不见了影。
“天命之子……是谁?”
“纪仲秋”
这三个字比上面的都大,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不如……送我去轮回吧。”可笑,保谁?给他再杀一次么!
天道循循善诱,别着急,你想想他为什么杀你,还不是因为你在他小时候折磨他蹂躏他,现在再来一次趁着还小……
先下手杀了他,贺修霖冷酷无情。
天道挫败,不甘心再诱惑,别啊,趁他还小关爱他照顾他,让他记住这份恩情,以后什么天材地宝……
把它们抢过来,贺修霖跃跃欲试。
天道噎住,但仍不放弃不抛弃,不是,应该让他报恩,分给你一份……
贺修霖勃然大怒,运转灵力就想和这本书拼命。
天道急急往外蹦字,不!天材地宝是你的,都是你的,你只需要保护纪仲秋,作为交换,你可以达到更高的修为。
贺修霖拒绝,保护是不可能保护的,两辈子都不可能的。
天道继续加劲儿,再来一世,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宗门大师兄,疼爱你的小师妹,说不定还有机会获得你师尊的赞赏。
沉默。
贺修霖一言不发,他承认他心动了。
良久,他开口道:“我最多只能做到不像上一世那般欺辱他。”
天道合计了一下,也行。
“为何要,要保护他?”这也是贺修霖最想不明白的一点,按书中所说,纪仲秋虽几经磨难但是奇遇不断,甚至最后都得道飞升了,这样的天命之子,还需要他多余地保护?
这回轮到天道沉默了。
有事。贺修霖眯眼。
“若不说实话,那我九世畜牲道也无妨。”
是的,天道还威胁他如果不做就接连九世都入畜牲道。威逼和利诱都用上了,这里面肯定有事。
那本书化为光团,融进贺修霖的掌心,与此同时,贺修霖脑海中最后出现了很多画面。
空间死寂无声,在其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莹莹白光照亮了贺修霖身处的一方区域,静待着他的反应。
贺修霖整理完那些画面,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
哪来的九世畜牲道,要是他不答应怕是连南阳大陆都没有了。
前世他身死后,纪仲秋的人生按部就班走到了书的结尾,只是最后飞升时……
“天劫已过,金光普照,这是渡劫成功的标志,修真界已千年没有仙人飞升,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无数天之骄子。现在,纪仲秋和林清妍打破了这屏障,无数修真者沐浴在天道的金光下,激动涕零。纪仲秋执剑而立,看看身旁吸纳灵气的林师姐,只觉得空虚无趣,天地之大,却是藏污纳垢的好处所,没有一人能让他体会到这世间的美好。这世间污浊不堪,不如……就此毁灭。”
然后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当然没成功,天道察觉了不对,回溯了时间。
但是天道思来想去也没发现到底从哪里发生了偏离。
在多次推算了命盘后,天道将故事回溯到开始,抓来了贺修霖这个大师兄——天命之子成长道路上第一个对他充满恶意的人。
天道满意了,再一次拨动命运的转盘,然后关闭了空间,沉心养息。
重置世界,即使是天道付出的代价也很大。
这个诞生时就没有生物进入的空间,将唯一一位客人逐出后,又陷入了死寂。
月上中天,趴在床侧的白衣弟子转醒,撑起身子抬眼看向窗外。
夜已深,和天道相见不知过去了多久。
床上的薄被包裹着小小一团,小孩子把自己的头埋得深深的,不时动掸两下,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生。
贺修霖觉得很不真实,就这样一团,以后居然做出毁灭南阳大陆的举动来。
想他一个魔修都没有要毁灭清源门的念头。
贺修霖起身走向灵灯,拾出一些灵石来,将屋内的灯光调得昏暗些。
天色已晚,与其把他叫醒折腾一番,不如去隔壁那屋早些歇息。
就在他刚刚绕过屏风时,屋内响起低低的哭声。
贺修霖惊愕,转身将视线投向床上隆起的一小团。借着微弱的灯光,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贺修霖似乎看到了纪仲秋在轻轻地耸动。
很快,哭声变大,其中夹杂模糊的只言片语,贺修霖不由地侧耳细听。
“娘亲……别抛下我,呜…好多血……”
“爹……呢…呜呜……谁来救救……”
贺修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这是想自己爹娘了?
贺修霖打小被尚鸿真人收养,也一直被清源门的长老道僮照顾长大,对于父母没有很清楚的概念,只听那些师兄们说,婴孩都是由父母养大的,他却没有父母。
父母不再,大抵就好比师尊和杨磊不再?
于是他心下一软,返回榻侧,犹犹豫豫地伸手摸向纪仲秋的脑袋。一下一下抚顺凌乱的头发,就好比杨磊照顾他那样。
噩梦中的纪仲秋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抚摸着,朦胧间睁开了眼。
贺修霖那张脸又映进了他的瞳孔,那张在夜晚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就这样被纪仲秋记住了。
过了一会儿,纪仲秋停止哭泣,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哭累了?贺修霖暗暗揣测,抬手擦去他脸上纵横的泪痕,轻手轻脚地从房间内走出来,转向另一间房。
若是他一直这般脆弱,还是挺招人疼的。
贺修霖阖眼前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次日清晨。
屋外那棵树常年青翠,枝干挺拔,一枝一叶宛若碧玉雕成的,细碎的光影投射在树下,映着白衣弟子的练剑姿容。
清源门基础剑式,纵观各大门派也少有基本功法与之相匹,是练气弟子修习的功法,一招一式,皆为以后的剑招打下基础,更难得的是,它与高阶剑法法式暗合,进阶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由此观之,清源门能成为第一大宗门,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柄银剑被紧握在白衣弟子的手中,行云流水,轻快敏捷,劈、刺、点、挑、扫,沉腕提腕间尽是韵味流转,眼底也不知不觉染上了凌厉。
站在远处的杨磊提着食盒,默默观察着,今天贺师兄的剑式流畅了许多。
剪腕花后劈剑接平刺,贺修霖操着剑,气息有些不稳,最后一收剑归鞘,整个基础剑式算是走完了一遍。
风轻轻拂过,递送来鸟儿的鸣叫,隐隐有花香怡人。接过杨磊递出的手帕,贺修霖移步向屋外的石桌。
“后山的景致不错,今日在屋外用食儿。”擦去脸上的汗珠,贺修霖明显心情愉悦,连带着语气也十分轻快。
贺师兄竟是全然没有被关禁闭的郁闷不满,杨磊心中惊讶,把食盒往石桌上一放,摆出碗筷来。
摆出两副碗筷来。
贺修霖端起石桌上的热茶,看见他的动作,心里一堵。
“昨日晕倒后他就在我屋内休息,”贺修霖吹着茶,“就是要麻烦你收拾两间房。”
“贺师兄言重了,这本就是我应做的。”杨磊话里透着恰到好处的恭谦,手上动作不停,斟酌着开口,“小……师兄,昨日病倒,可是待他醒来再用食儿?”
贺修霖点点头,对他对纪仲秋的称呼没有一点排斥。“纪…师弟那间屋子,我躺过半夜,去收拾罢。”
杨磊没再多嘴,青青翠翠的树下只剩下了贺修霖一人,他看了看全部摆出来的饭食,半晌没有动筷。
若每个碟子里的菜都夹过一遍,纪仲秋醒来后吃的岂不是都是他的剩饭?
他沉吟片刻将半数的碟子放回食盒。
新来的小师弟第一天便吃了剩饭,传到师尊耳朵里指不定如何呢。食盒有灵石嵌着,也不怕饭食凉了馊了被姓纪的说道。
玄元峰一年时间温暖如春,繁花胜夏,自然之景美似画。远在山脚下还有成片成片的茂盛植株,虽比不得药峰的园圃,但也是生机勃勃,朝气如晨。
在这样的美景下,贺修霖细嚼慢咽地用完食儿,内心只道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