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的缘由,要从两把钥匙讲起。
有相关卷宗载明,排练室两扇门均没有被外物撬动过的痕迹,这意味着凶手和孙一凡两人之中,必有一人拿到了钥匙。
孙一凡作为受害者,主动偷钥匙的可能性不大,就算有,大概率也是在凶手的诱导唆使之下,由此可见,凶手本人对钥匙的保管情况了如指掌。
至于钥匙的保管情况,说起来却有些复杂。
按照文艺社的惯例,排练室钥匙通常由时任社长保管,平日里,普通社员就算有排练任务,也轻易接触不到。
2011年夏天,刚上大三的易垒接手文艺社,掌管三十余名社团成员及各大文艺汇演的安排调度。
而早在加官进爵前,易少爷就已经跟柯跃尘挤在浦口校区20公里外的小木屋里了,从此他扎根常驻,只在有课的白天回学校点卯。
介于排练室存放着价值不菲的音响设备,故而最初,那两把钥匙被易垒时刻带在身上,社员若要进入,需提前跟他报备。
这么做是出于安全考虑,名正言顺,符合常理,谁都无法反驳。
直到有一回图书馆内的金鱼池漏水。
据说,当时情况十分紧急,池底有肉眼可见的裂缝,满满一塘水几乎见了底。
学校聘请专业施工队过来抢修,在修复鱼池的同时,检查负一楼的渗水情况。
偏巧那会儿他俩刚同居不久,新鲜劲儿还没过,血气方刚的两个人,办起事来什么都顾不上。
结果就是,总务处下午打电话过来借钥匙,而日理万机的易社长,直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才看见......
后来,为了避免类似的尴尬,易垒便把钥匙留在宿舍,并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交给周小成保管。
在这期间,哪些人接触过钥匙,钥匙有没有被不相干的人拿走过,易社长本人恐怕就没那么清楚了。
“是我害了周小成。”
柯跃尘在易垒的叹息声中回神,正欲开口,只听“咚”的一声,两只青花白瓷大碗依次被端上桌,高汤细粉,红血白肠,鲜浓的香气直入鼻腔。
热气氤氲,易垒拿起筷子,将一只碗里的鸭肝鸭肠悉数挑进另一只碗里,又将另一只碗里的鸭血鸭胗尽数捡回来,两只原本色调均匀的碗,很快变成分明的一红一白。
做完这一切,他将那碗红色的推到柯跃尘面前,又为他淋上一勺醋和一勺辣椒。
“不是你想的那样!”柯跃尘的手绕过一干碟碗盘筷,千里寻亲似的伸出去,按在易垒手上,“就算你天天住在宿舍,就算你没有把钥匙给他,周小成一样有嫌疑!”
抿了抿嘴唇,易垒没再说什么,那挂在嘴边的笑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柯跃尘。
不知不觉间,店里食客多了起来,周围充斥着听不懂的方言和此起彼伏的吸溜声,香味越发浓郁。
小笼包亦上了桌,鼓着圆润的肚子,头顶一口莹亮的汤汁。
“文艺社的人都排查了?”柯跃尘咬着筷子尖,他刚吃完包子,呷了几口鸭汤,有些意犹未尽。
易垒点点头,又给他夹了一只放在醋碟里:“当年所有男生都被叫去警局问话,一一排除嫌疑。”
“那你是怎么跟警察解释的?”
如果柯跃尘没记错,学生时代易垒和孙一凡并不对付,梁子早在周小成张萌萌恋爱前就结下了。
那时他远离学生会权力斗争,但八卦还是像春天里的柳絮一样,时不时飘进耳朵里,这其中就包括,孙一凡在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时候,被时任外联部副部长的易垒当众否决。
彼时有好事者将易部长此举解释为报“夺妻之仇”,这个“妻”指张萌萌,柯跃尘曾一度信以为真。
而眼下他的担心早已变成另一件事,那就是易垒如何跟警察解释,自己常年在校外跟一个男生同居,并且那个男生还在破案的关键时点人间蒸发了。
柯跃尘甚至握起拳头,不切实际地懊恼起来,如果那时没去内蒙,没有执意要骑马,没有摔坏腿和手机,那他一定会知道这件事,至少可以站出来帮易垒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微不足道地陪在他身边。
“不用解释。”易垒露出一个轻快的笑,“我有不在场证明。”
猝不及防地,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举着筷子的手也慢慢垂下来。
上次小组会薛律师说,警方最后确认的案发时间,是2013年1月15号晚上十点到十一点。
而2013年1月,他俩已经闹掰,处于老死不相往来的初始阶段。
那时正值期末,就算在图书馆呆到闭馆,十点到十一点,也是该在宿舍的时间,而他们宿舍平时就两个人,其中之一的周小成必然不在。
所以易垒的不在场证明意味着,要么他身边另有其人,要么他根本不在宿舍。
大学男生晚上不在宿舍会在哪里?
跟他在一起并替他作证的人又是谁?
难道是他新交往的女朋友?
手指抠着瓷碗边缘,柯跃尘“哦”了一声,嘴角僵硬:“所以你那天晚上没在宿舍。”
“嗯。”易垒干脆道,“我在外面相亲。”
那一瞬间,心中似有一把铁锤落下来,那么巨大,那么沉重,砸碎幻想,砸碎疑虑,砸碎一切模棱两可和痴心妄想。
他是喜欢女人的,你早就知道不是吗?
已经跟你分手了,去相亲很正常不是吗?
柯跃尘,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柯跃尘方拾起勇气,目光相接过去的时候,对面那人正托着下巴,满脸笑意地打量他。
那笑容十分地不怀好意,半收半敛,像是憋足了劲,却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无法抑制地涌出来。
“好了,不逗你了。”易垒笑够了,也像柯跃尘刚才那样,将手千里迢迢地伸过来,攥着他的手心,“那晚我在自己家,跟易建业在一起,哪儿都没去。”
仿佛一颗定心丸入了腹,被胃液吸收进身体里,柯跃尘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心跳逐渐慢下来,恢复正常。
“这下放心了?”那人晃晃他的手,添油加醋地问。
明知故问的易少爷很快遭了报应——他的手被柯跃尘用大力金刚指狠狠掐了回去。
饭后从店里出来,只觉得街上空气格外清爽,两人没有回家,混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装游客闲逛。
大概是周末的缘故,今晚夫子庙十分热闹,张灯结彩,欢声雷动,浓重的商业气息在雕栏画栋和飞檐翘角之中并不违和。
行至一个狭窄的路口,天空中紫光一闪,惊雷炸响。
一时间尖叫声四起,人潮大幅度涌动,热闹的古街顿时混乱起来。
嘈杂声中,柯跃尘亦跟着人群不知所措地移动,没走几步,易垒忽然伸出一只手,从腰后绕过来拽住他,把他往身边带。
这一幕跟刚刚被捂住双眼的感觉很像,来自那人的力量笃定又强大,不容质疑和反抗,柯跃尘忍不住抬头,看到身边人头攒动,上演的竟也是差不多的戏码。
有父亲把妻子和孩子护在怀里,有男孩把女孩的头按在肩膀上,而身前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正紧紧拥抱在一起。
远处灯光酒色红绿相映,夜空虽黑,却并不纯粹,说不出为什么,这一刻,柯跃尘很希望自己变成女孩。
这是从未有过的想法,以前他觉得爱情无关性别,什么世俗伦常,自然法则,都不过是人类自以为是的定义,无需放在眼里。
但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不代表这就是件稀松到人人皆谓之平常的事,所以易垒或许喜欢他,爱过他,却不会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如果变成女孩就好了,如果他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女人,那他们大概也会有如斯的一生——从年少相伴到老去,从黑发相濡到白首。
可事实却是,他们连在大街上接吻都没有过。
又是一阵沉闷的滚雷声,几秒钟后,雨珠大颗大颗纷至沓来。
人群在极短的时间内鸟兽散尽,有的变作街边之犬,有的化为檐下之燕。
柯跃尘在一家糖炒板栗店门前落了脚,这家店面积不大,三尺宽的玻璃柜台,上方用电线吊着只蜡黄的灯泡,在风中来回飘摇。
就这么几步路的工夫,脚底便进了水,胳膊被淋透半边,易垒也好不到哪去,额发散乱地贴在脑门上,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灯光摇曳,一下一下晃在那人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直又长。
他的西装外套里是那身被柯跃尘唾弃的黑蓝格子衬衫和灯芯绒马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着,将领口抻得笔直,而马甲胸前的口袋亦端方板正,这么看确有复古的味道。
糖炒板栗的甜香味阵阵扑来,柯跃尘恍惚了一下,才察觉身后有人拍他肩膀。
是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一头嚣张的红发正源源不断地往下滴水,含烟的嘴唇半开半张,在问他身上有没有打火机。
没有多想,柯跃尘低头去摸口袋,行至半路的手陡然被人捉住,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易垒拉到身前站定。
“他不抽烟。”那人按着他的肩膀,对身后的红发男孩说。
五分钟后,男孩冲进雨里,拦下一辆的士走了,易垒的手心滑过小臂,轻轻扣在柯跃尘手腕上。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雨滴汇成雨帘,而雨帘又交织成大片大片的白色落下来。
这漫天的白色,如果下降的速度慢一些,那场景大概会像飘雪。
对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可惜南京很少下雪,就算下,也不是内蒙草原上那种足以覆盖万物的大雪。
但是没关系,反正雪也会融化成水,冰霜雨雪,在本质上都没有区别。
想到这,柯跃尘蓦地转身,将易垒拖进滂沱的雨幕里。
大脑下意识的反应是跑,拉着身后那人一起。
其实柯跃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明明膝盖还有伤,明明跑也跑不快,但大雨如注,仿佛千万片雪花融化在头上,或许只有壮烈的奔跑、剧烈的呼吸和猛烈的心跳才配得上此情此景吧。
“易垒!”甫一开口,雨水就灌进嘴巴里,柯跃尘抹了把脸,却没法将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如果我是女人就好了!一天,一个小时,哪怕一分钟也可以!”
轰隆一声,雷鸣四起,易垒跟在身后半天没有出声,大约是没听见。
但都无所谓了,只要他还在,只要他还能陪着他这样发疯,就够了。
过了好久好久,感觉一辈子都在脚下跑完了,走尽了,柯跃尘才终于停下来。
他们站在一个不算宽的十字路口边上,踩着信号灯时红时绿的光,偶有车辆路过,留下几声鸣笛和一片水花。
不过张嘴喘了几口气,嘴里便又噙满雨水,但发热的大脑也得以冷静下来,柯跃尘对着模糊的街景暗自出神,直到易垒挡住眼前的画面,隐约说了“你不用”三个字。
周围太吵,柯跃尘只能大声喊出来:“不用什么?”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拧干,撑开,像一把伞那样罩在他头上。
雨似顿了,耳边亦安静下来,柯跃尘揉了揉眼,这才看见易垒整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无数条水流沿着他的脸部轮廓汩汩而下,在光影的打磨下,有的汹涌如汗液,有的深刻如泪痕。
“所有。”易垒说。
“可......”电闪雷鸣,那人的脸又不甚明晰,“为什......”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只手伸进西装,绕过脸庞,按在他后颈之上。
“因为如果你是女人,我不会做接下来这个。”
柯跃尘猛地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张脸便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先是两道棱岸的眉骨,再是一截的英挺的鼻梁,最后是一张潮湿的薄唇,落在他嘴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