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一句话出现的时机往往比动听程度更加重要。
在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后,易垒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起身离去,而是把头轻轻靠在柯跃尘膝盖上,像一个接受审判、静待伏法的犯人。
至于审判者本人,似乎也没有得到身心的愉悦与畅快,他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就收敛了嬉笑的神色,一张脸阴沉得如同乌云密布的天。
抛开于冬林那些真真假假的说辞不谈,光是易垒在这个时点说出的这些话,就让柯跃尘感到实打实的生气。
他们重逢至今已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大少爷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在他失明的节骨眼上表白,摆明了是在可怜他。
不得不怀疑有钱人都有严重的英雄情节,在柯跃尘看来,易垒此举与电视剧里那些富家公子拯救落难美人的俗套戏码无异。
就算对方不说他也知道,正是因为自己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大少爷才会同情心泛滥,泛滥到想要照顾他一生。
真他娘的可笑。
柯跃尘承认,今天于他而言的确是艰难的一天,从感冒发烧到失明去医院再到一连串的思想博弈,随便一件拎出来都够他喝一壶。
但他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屁孩,自然明白发烧要吃药、遇到烦心事得强颜欢笑、哪怕天真的塌在自己身上也不能大呼小叫的道理。
再说眼睛瞎了又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在这之前,他已经体验过好几回盲人的生活,从实践结果来看,也不是完全无法适应。
基于这样的前车之鉴,柯跃尘觉得自己未来的生活并非黑暗到没有一丝光亮,至少能做的事情有很多,至少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直到他推开易垒,一屁股从沙发上站起来。
血压上涌产生的眩晕感瞬间侵入大脑,加上没有视力等于没有方向感,他踉跄片刻,险些栽倒在地。
然而一切只是开始,等到他拒绝易垒的搀扶,跌跌撞撞回到卧室准备躺下的时候,又发现自己找不到睡衣。
是了,下午出门前衣服是易垒帮他换的,换完之后也是那人帮他收拾的,现下不知道叠放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那些固定在原地的家具和墙壁可以凭借记忆摸索和找寻,但衣服这种随意摆放的东西,睁眼瞎真的无能为力。
所以一时之间,柯跃尘没有办法阻挡易垒帮他换衣服,也就没有办法阻挡那人脱他衣服。
今天恰逢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尽管白天下过一场小雨,但温度总体不低,就是风太大且刮个没完,大少爷便在最外面给他套了件厚实的冲锋衣。
五个按压式的铜质纽扣,一条自上而下的金属拉链,腰部有抽绳很宽松,可肩膀处却略有些紧,从身上褪下来的时候,将两人的身体拉得很近。
胸口时不时贴在一起,对方只穿一件薄薄的棉质衬衫,体温像拍打在颈侧的呼吸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渗,带着让人如坐针毡的热。
柯跃尘陡然想起几天前在卫生间上演的那出强买强卖式的“帮忙”,联想到眼下自己战斗力约等于零,下意识将手臂格挡在胸前。
然而大少爷这次却表现得格外规矩,非但没有硬来,反而主动避开了某些特殊和敏感的部位,让人感到既安心又贴心。
因为吃了退烧药出了汗,柯跃尘身上黏黏的不舒服,那人便又挤了热毛巾过来帮他擦身体,举止依旧老实本分,没有越雷池半步。
窗外窸窸窣窣的,风依旧在吹,房间里却格外安静,只有空调持续而低沉的运行声。
就着毛巾最后的温度,易垒帮柯跃尘擦了擦手心:“我跟自己发过誓,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所以你不要有心里负担,只要接受我对你的好就可以了。”他停顿几秒,又小声补充道,“不接受也没关系。”
这番话听着着实窝心,沉默半晌,柯跃尘终究没忍住心中的疑惑,直白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因为那时候我实在害怕。”
“害怕什么?”
“所有已经发生的一切。”
“所以你就要撒谎骗人?”
易垒没有回答,片刻后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像无奈又像自我嘲讽:“其实我最想骗的人是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相信,我们还在一起。”
不知是白天睡了太久的缘故,还是晚饭吃了太多不消化,这天晚上柯跃尘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大脑昏昏沉沉的,反复回响着师父说过的一句话,师父说,找到了人不代表解决了问题,相反,那往往是问题的开始。
这让柯跃尘不由得开始思考,思考这几年自己为什么要发了疯地找易垒,为什么制定一系列计划就只为找到人。
细究起来,他似乎从没想过找到人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也从没想过要不要解决过往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
柯跃尘不确定这样算不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打重逢,他就一直逃避着不去面对某段痛苦的回忆,而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尽量不去想跟那个人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所以,即使相信对方这次怀揣着真心,但就算没有失明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是不感动,也不是心中无意,而是一旦同意就意味着要直面过去那段被“咬”的惨痛经历。
饶是他有一颗百毒不侵的心,也难以再次承受那噬骨灼心般的痛。
这一夜迷迷糊糊的,伴随着破碎凌乱的梦,好在第二天醒来烧已经退了,而双眼竟也神奇般地恢复了视力。
王医生说这次短暂的失明大概率是突发高热和长期的精神紧张引起的,不排除有再次发生甚至永久失明的可能性。
结合家庭遗传因素和检查结果,他建议柯跃尘尽快去更专业的眼科医院做进一步检查,然后再确定具体的治疗方案。
从眼科出来之前,柯跃尘特地去了趟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儿科诊室,好笑的是坐在里面的那位儿科圣手眼瞅着都能当他爹了,也不知道大少爷昨天吃得哪门子飞醋。
出于职业习惯,他顺带瞄了眼诊室门口的人物生平,跟其他名医不太一样的是,这位名叫张国骅的张医生,他的介绍只有寥寥数语,说是江苏人,这几年一直在全国各地免费巡诊。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时间刚到中午,抱着“与其回家大眼瞪小眼,不如去工作室转转”的念头,柯跃尘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接着就劈头盖脸地遭遇了一大桌堆积成山的文件。
他啧啧两声,压根儿没打算理会,转头把脚翘在桌子上,用大少爷的手机给师父打电话。
既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么索性换个徐徐图之的法子——让师父介绍几个无锡当地的同行,等拿到学校那边的资料,可以先让他们帮忙打听消息。
师徒二人一句接一句地聊着,柯跃尘一没提易家那些破事,二没提自己瞎过一回的眼睛,打算速战速决,但临了,师父还是把相亲的事提到了嘴边。
大概人都有把自身遗憾倾注在亲近之人身上的习惯,师父和师娘因为某些原因一直未有所出,因而对柯跃尘的婚姻大事表现得极为重视。
几年来,两人给他安排的相亲数不胜数,柯跃尘为了讨他们欢心,有时候会硬着头皮参加,吃个饭聊几句就散,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越来越热衷于此。
挂掉电话后,柯跃尘长舒一口气,寻思着得找个时间把所有事情跟师父交代清楚,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易垒正埋首在那堆小山般的文件里。
大少爷又勤勤恳恳地帮他处理起了日常杂务,神情颇为认真,有那么一瞬间柯跃尘觉得,如果转换一下性别,这货一定深得师父和师娘的喜欢。
结果下一秒,对方就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猛地抬起了头,两人目光对上,柯跃尘顿感心虚。
“那个......”他人五人六地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思考半天才找到一个稍微正经点的话题,“你说张萌萌在学校里有那么多人追,怎么偏偏选了孙一凡?”
孙一凡这个人,长相平平无奇,成绩不算特别优秀,为人处世还常常被人诟病,如果非要挑一个优点出来的话,家庭条件或许能算一样。
以前在组织部的时候柯跃尘就听同僚八卦过,说孙一凡是地地道道的南京土著,不仅家境优渥,而且家中有人在政界身居高位,势力非同一般。
“因为有人暗中撮合。”
“撮合?谁这么没眼力见撮合他俩?”
闻言,易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尔后幽幽地吐出两个字:“章婷。”
柯跃尘差点儿从椅子上滚下来。
这个答案虽然出乎意料,但确实在情理之中。
出乎意料是因为,章婷自己在感情中时常拎不清,挑男人的眼光差得可以,竟然还有勇气帮别人介绍对象。
情理之中是因为,张萌萌虽然个性很强,但跟章婷关系却十分要好,不排除会接受对方说媒拉纤的可能。
只是章婷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她跟孙一凡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张萌萌能拿下周小成恐怕也跟章婷脱不了干系。”
“何以见得?”柯跃尘连忙问。
“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易垒放下笔,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有些事情急不得,与其劳神这些,不如想想什么时候跟我回北京。”
“北京?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北京?”
“我打听过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眼科医院很有名,我们下一站就去那里做检查。”
说不出为什么,治疗眼睛明明是一件对自己极为有利的事,但柯跃尘听了却打心底里感到排斥,莫名地排斥。
“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
“医生说你的眼睛要尽快治疗。”
“但你也说过不会再逼我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一招古往今来无人能解,包括神通广大的易律师在内,他沉默片刻,也只能轻叹一声:“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听我的话?”
“除非......”
除非山无棱天地合,水漫金山雷峰塔倒。
但这样的话说出口难免显得矫情,深思过后,柯跃尘还是决定把矛头落在实处,于是无比坚定地说道:“除非张萌萌出现在我面前!”
话音刚落,屋里便响起应景的“嘀嗒”声,十分干脆的一下,仿佛向神明许愿后得到的某种回应。
易垒拿起桌上的手机,低头时颇有些不耐烦,然而两秒钟后,当他将目光从手机屏幕转移到柯跃尘脸上的时候,眼中却多了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确定?”他挑着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