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歌舞声不绝于耳,二人相对无言,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都安静下来了,温律听不到人们狂欢高喊的声音,就连安裳鲤絮絮叨叨的声音也远去了一一他看到了那一双令他永志不忘的双眼,那双眼中的光似乎弱了许多。
陈古楠没有说话,但温律就这么盯着他,那双眼睛中似乎传达了很多 。
温律以为重逢之时,他应当是流着泪哭诉的,可真到了这一刻眼睛却干涩极了。
不多时,二人便找了个人少些的地方,围着篝火坐下,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温律瞧了陈古楠半晌,心疼之色全然写在了脸上,他没忍住叹口气,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肩头,声音轻得像是片羽毛。
“陈古楠…?”他试探性的问了问,“怎么瘦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你…不要碰我!”陈古楠的反应出奇的大,温律顿了顿,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陈古楠僵直了身子,当初在地牢里的种种过往已经刻在了他的骨髓,他整个人几乎因这触碰成了只惊弓之鸟。一句“我想你”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堵在心口,踌躇半晌,不想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温律此时也反应过来,干涩的眼眶瞬间泛起红来,声音也变得极为低沉、沉重,不像平时的朗朗玉声。
“离开凌云寺后,我知道了真相,开始给你找药,原先没见你时,越离目的地近了,我就越发心虚,生怕药找到了,却……派不上用场。”
陈古楠捂着脑袋的动作松动了些,愣愣的抬眸看向温律,温律见状继续说道:“不成想,却在金狡城遇见了你……陈古楠,你为什么要躲呢?我知道你怨我那日没有站在你身边,可他们叫你什么队长…古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同我说说好吗。”温律拉住了他的衣袖,像是怕他会如蝴蝶一样飞走般,迟迟不肯放开,接着,他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温律向来守礼,难得叫得如此亲切,可陈古楠耳中却一片嗡鸣,听不到半分。
昭凌云死时那张苍白的脸,地牢里挤的密密麻麻的蛊虫,树林里被他一个个杀死的看不清面目的无辜之人,蛊液流过喉咙时鲜明而恶心的触感,和每一次训练时的疼痛,都如同诅咒一样,在他的心头生根,令他难以忘却。
他的人生已经糟糕透了。
陈古楠忽地害怕起来,怕这样美好的师哥沾上他这个污点,再顾不上说一句话,转身便要走。
温律怕极了他再次消失,竟一个起身,紧紧抱住了他,陈古楠僵硬的扭头,温律感受着怀里人儿的体温,低低哀求着。
“别走…古楠,别走…”
这一刻,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仿佛全部烟消云散,记忆中母亲的面容也变得愈加模糊,温父温母也全然变成了意味不明的符号,唯一的感触便是那个仿佛交托了一切的拥抱。
如果不是他,温律现在应该在春闱考试,而昭凌云则应该已经回了本家,每日嘻嘻哈哈地在父母膝头撒娇。他固然恨温家,也知道温律是自己的仇人,可孩提时的那些欢笑,那些悲伤,都零零散散出现在脑海里,陈古楠忘不掉,甚至是记了很久很久。
听到温律的这些话,陈古楠心中的罪恶感愈加浓郁。
温律放下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前来寻他,就因为一句模棱两可的情报偷偷出门,纵马前来,爱和恨从来都分不清楚,可他却知道,昭凌云实实在在是他杀的,温律的大好前程也确实是被他毁的。
因着恩怨情仇,他们本该一刀两断的,他却又恬不知耻地再次出现,被温律看到,耽误了他,无关爱恨,他就是个祸害。
师哥会在他在课堂上打瞌睡被法师发现的时候掩护他,偷偷给他指该读哪一段,悄悄把自己的书塞给他,是他自己不争气,最后读不出还是被罚,白费了师哥的好心。他实在不该连累他,即使他很怀恋这带着温度的触感。
愧疚横亘在二人之间。
一句“让我走吧”死死堵在唇边,陈古楠像是发了狂的猫,要把这人狠狠地挠上一道,最后说出口的,是声嘶力竭的“你走!走啊!!”
走,回家去,不要管我。
我已经烂透了。
陈古楠的周身逐渐冒出缕缕黑烟,温律心下一惊,正要仔细探查,却被陈古楠推开。他惊愕抬头,陈古楠终于缓和了些情绪,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别过来,我不想伤你,今日出现在此非我本意,药…你也别再找了,回去吧。”
“陈古楠!”温律急了,连忙喊住他。
陈古楠却不应,温律慌忙追上前去,可他却走得极快,脚下似腾风般,左右躲闪间,温律已隐隐有些跟不上的意味,幸而在轻云阁的那段日子里学习了不少,这才能勉强跟着,没有落下。
“我们好好谈谈好吗?古楠,我知道你恨我,可至少让我和你说说话。”
陈古楠不耐烦的侧目:“都说了让你回去了!我不需要什么药,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好吗?!”
温律抓住他的手腕,道:“我是你师哥,你有什么事总要和我说吧。”
“够了!”
陈古楠被他穷追不舍,一时心浮气躁。本想拔剑吓吓他,可未曾想,温律非但不停下,甚至也拔了剑。一道剑气袭来,陈古楠侧身一躲,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如果怎么都留不住你的话,那打一场也没什么。”
“你是我师弟,你叫我师哥,我该带你走。”
温律剑尖直指陈古楠,望向对方的眼眸中有深深的不忍。
“古楠,咱们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么?”
“…要打就打,说什么废话。”
陈古楠定定看了他片刻,当即便举剑刺来。温律自幼刻苦,根基稳定,又怕伤到他,自然不敢用全力抵抗,可饶是如此,他还是暗暗惊讶片刻。
陈古楠他,竟有如此长进。
正想着,一道淡紫色的雾气袭来,温律慌忙躲开,眼前却现了些乱七八糟的幻觉。恍惚间,陈古楠再次举剑,温律摇摇头,用力一咬舌尖,得了几分清明,忙去接招。可陈古楠的进攻却仿佛没有章法似的,像道家功夫,却又掺杂了别的奇诡技艺,再加上这作乱的东西,温律一时不察,剑尖便挑破了衣角,温律胳膊上当即留下了个不大不小的伤口来。
陈古楠点到为止,收了剑,看着温律道:“…叫个医师给你包扎吧。”
被刺伤的痛意太过尖锐,温律惊讶着抬头。
陈古楠心烦意乱的收了剑,转身道: “师哥,你已经打不过我了。”
一句话出口,温律心间一痛,可正是这一晃神,陈古楠竟又一闪身不知去了哪里。温律双唇翕动,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陈古楠刻意手下留了情,伤口并不深,温律也生不起什么好好处理的心思,只随意撤了截布条紧紧绑住,便回了旅店。
“刚刚随我一同前来的那两个人呢?”
“嗨,客官,他二人早上去休息了。”温律和安裳鲤的一张脸长得着实出众,小二印象也深,当即便指了指楼上,又见温律神色恍惚,忙谄媚一笑,抢先一步开了口,“客官,心情不好不如来壶酒,一醉解千愁哦。”
温律正心神恍惚,也没拒绝,一杯烈酒下肚,这才清醒起来。
他还活着。
现在变得很厉害,他那么贪玩的一个人,变成如今这般一定吃了很多苦。
罢了,活着就好,温律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青丘谷的人向来粗野,酿的酒也并不精细,后劲儿却猛,温律喉头火辣辣的一片,正有些眩晕,耳畔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这种茶馆饭馆的闲话最是正常,温律懒懒的听着。
“听说了吗?厄谷那片又出事了。”
“怎么回事?”
见对面的健壮男人问了,那男人便立即唾沫横飞地讲起来,活像是他的亲身经历。
“不就是那几户么,朝廷来人,说让他们搬出去,死活不搬,诶呦,这下可好,前几天啊,有人路过,听见那一片惨叫声不断,那可叫一个渗人哦,后来有人进去一看,那几户人啊,全都不见了。”
“啊?”那男人立马惊愕起来,忙追问下去,“会不会是土匪?”
“土匪来了却不杀人,不劫财,这可能吗?我听人说,是那个荒废的涧堂府院里头藏着什么东西,就算人真被抓里面了,那么长时间没人打理,蜈蚣毒蛇又多,估计人早烂了,偶哟,吓死个人了。”
“嗨,这吓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那男人嗤笑着挥挥手,说罢,似乎又觉得这人胆小了些,“管那些干嘛,青丘谷乱七八糟的传言多着呢,难不成天真要塌了?地真要陷了?管好自己就行了。”
他二人把酒言欢,轻巧揭开这个话题,温律却摇摇头,猛地清醒过来。
蜈蚣,毒蛇。
难不成,与陈古楠有些关系?